作者:柯灵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今年是梅兰芳诞辰百年纪念。梅氏作古,已经三十二年,盖棺论 定,称之为戏剧界的一代完人,决不算是溢美。这不仅因为他卓越的 艺术成就,还在于品格的清醇崇高。在抗战中蓄须明志,鬻产倾家, 冒着生命危险,摒绝在沦陷区演戏。即此一端,就足以悬诸日月而不 刊。
一九三四年,我在上海沦陷时期接编《万象》杂志,在十月号推 出了一期"戏剧专号",内容以话剧为主,其中有一栏"平(京)剧与话 剧的交流",约请当时在上海的京剧名角写稿,周信芳、杨宝森、童 芷苓、童寿苓、白玉薇、金素雯、林树森、陈鹤峰、李宗义、李玉芝 等十位,都应约写了,只有梅兰芳婉言谢绝,而他正是我计划中的主 要约稿对象。就在这时候,我了解到他隐居避乱的志趣,不觉对他肃 然起敬。上海沦陷期间,豺狼当道,魑魅横行,对人是一场灵魂和意 志的严格考验。艺人卖艺疗饥,只要不沾泥带水,原也无伤清白;略 迹原情,过檐低头,也不同于倚门卖笑。梅兰芳树大招风,能做到独 立不弯,冰雪无欺,在祖国危难中,陷身沟壑,坚定不移地捍卫民族 气节和艺术尊严,不能不说是太难能可贵了。
抗战胜利,一时举国欢腾,陶醉于天日重光。我于八月上旬避祸 出走,下旬重返上海,在百事丛集中,立即分出时间,和梅作了一次 长谈,写成长篇访问记,作为《文汇报》的专栏,自一九四五年九月 七日开始,连载三天,以表彰梅的爱国精神。这篇文章,后来以《梅 兰芳先生的一席谈》为题,收在我的散文集《长相思》里,现在重谈 ,梅氏谦抑从容、宁静愉悦的神态,依然历历在目。十月十日,是战 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内战虽已露端倪,依然有盛大的庆典。《文汇报 》除了加篇幅,出特刊,还编印了画报。梅兰芳息影八年之后,这一 天登台亮相,以《刺虎》一剧作为期两天的庆祝演出。演的是义务戏 。胜利前夕,梅听说日寇败绩,曾手绘寒梅寄意,题为"春消息", 画报就请他新作一幅,配上他蓄须和无须的两张照片,同时刊出。在 新闻版里,还请他写了一篇《登台杂感》,由我执笔,郑重地加了编 者按语。下面是梅文开头的一段:
沉默了八年之后,如今又要登台了。读者诸君也许能够想象得到 :对于一个演戏的人,尤其是像我这样年龄的,八年的空白在生命史 上是怎样大的损失,这损失是永远无法补偿的。在过去这一段漫长的 岁月中,我心如止水,留上胡子,咬紧牙根,平静沉默的生活着。一 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这战争使我衰老了许多。然而当胜利消息传 来的时候,我高兴得再也沉不住气,我忽然觉得反而年轻了,我的心 一直往上飘,混身充满着活力,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种自信:我相信 我永远不会老,正如我们长春不老的祖国一样。前两天曾蒙外籍记者 先生光临,在谈话中问我还想唱几年戏,我不禁脱口而出道:"很多 年,我还希望能演许多年呢。"
这里表达的,正是梅真实的心情,他希望还能演许多年,是情有 必至,理所当然。在新创刊的《周报》上,我同时请梅写了文章,描 绘了他对新中国的戏剧理想,表现出他的远见卓识。我很希望这两篇 文章能在有关梅的纪念文集里保留下来。 考察一下旧时代戏曲界的境遇,对梅兰芳的为人处世会有更真切 的了解。中国自古倡优并列,属于贱民阶级。"五四"运动卷起反帝 反封建的狂飙,对旧文化旧思想进行猛烈的扫荡,京戏是旧剧,不幸 遭了池鱼之殃,"五四"前驱人物,如周作人、钱玄同等,都激烈反 对京戏,认定中国的戏剧必须"全盘西化",只有戏剧的行家宋春舫 采取保留态度。京剧演员的卑微地位,也并未经"五四"的洗礼而有 多少改变。演旦角的,更是雪上加霜,受到双重鄙视。歌舞之事,自 古男优女伎,各自为曹,这就是戏台上男扮女装的由来。民国初期, 还把男女同台悬为厉禁,认为"有伤风化"。而从"五四"时代激进 的新眼光看来,认为是一种腐朽落后现象,不免看得七窍冒火,混身 不自在,也正是势所必然。新文学家中,只有戏剧家田汉和梅兰芳夙 有交谊,伟大正直如鲁迅,也不免对梅怀有极深的偏见,曾因傅东华 把他和梅"并为一谈",看作是极大的侮辱,忿懑异常,为文坛所熟 知。只是经过抗战,才改变了新文学界对梅的观感。丰子恺对梅的民 族气节衷心敬仰,战后回到上海,为此特别登门访梅。梅逝世,又一 再为文追悼。丰子恺对梅亡所以如此倾倒,恰恰因为梅是"戏子"" 优伶",但和知识界的软骨动物相比,却更显得卓尔不群。旧文人称 梅为"梅郎",肉麻当有趣,是传统的轻薄与亵渎;新文人称为"梅 博士",表面抬举,实际是讽嘲;报纸戏目广告上大书"伶界大王" ,则是老老实实标举梅的商品价值。这三种徽号,正好表现出梅在当 时的生态环境。戏曲界内则薰莸不齐,外则荆榛遍地,穷于应付的艰 难,还不计在内。小报界和鸳蝴派对梅乌烟瘴气的捧场是司空见惯, 进步报刊对梅这样热情的肯定和宣扬,《文汇报》可以说是第一家。
梅复出后,卖座鼎盛,声誉更隆。《文汇报》副刊《浮世绘》却 忽然发表文章,请梅下台,题目就是直捷了当的《饯梅兰芳》。这篇 文章不满一千五百字,用一段皮里阳秋、富于暗示性的文字开场,一 口一声"梅博士",主旨是强调梅老了,"可怕的老","垂老卖艺 ",嗓子竭蹶枯涩,身段少嫌肿,而且演戏笑场,翻复表示"说不 出的感慨","说不出的酸辛","满心的感伤","不堪回首", "悲哀欲哭",要梅从此"绝迹歌坛",本文"就算给他饯别"。这 篇名文,清楚地表现出作者的才华,也鲜明地反映出作者的性格。当 时此文很受赏识,似乎没有人想到这样对待梅兰芳是否公平,这样的 强行送别是否过于霸道。因为旧剧演员的荣枯升沉,从来与新文坛痛 痒无关。鲁迅之所以不满梅兰芳,有一点意思是很清楚的:他认为梅 "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不是大众的演剧家。对于演员 的年龄,鲁迅倒不认为年纪一大就该受奚落,说"老十三旦七十岁了 ,一登台,满座还是喝采。"《饯梅》一文作者,何以会有这么多悲 天悯人的伤感情绪,其心理背景是什么, 对读者是一个谜。对梅兰芳 本人,则等于无情地公开宣告他艺术生命的终结。--这本来是四十 年前的陈迹,时移势易,早已被人淡忘,最近作者旧事重提,却阐明 他写《饯梅》的动机,是因为"其时南京在开什么大会,要他(指梅) 去作庆祝演出,使他非常为难,文章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借口谢绝这一 "邀请"。"这就更使人糊涂。这位作家,自述那时"和梅及其周围 的一些朋友都不熟识",不知梅为什么把这样带有严重政治性质的思 想活动透露给素无交往的人?查《饯梅》一文的写作和发表是在一九 四七年一月,其时国共和谈破裂,内战全面展开,学生运动风起云涌 ,南京"已处在全民的包围中"。"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用不 着多少时候,就要眼见"蔽日旌旗,连云樯舻,白骨纷如雪,"不知 还有什么庆祝戏可演?用这样的方式帮忙,又谁能理解,谁受得了? 其实继《饯梅》之后,这位作家对梅放冷枪,就不止一处,例如说: "贤如梅博士,偶演《木兰从军》,武装扮一下赵云,虽然是所谓梨 园世家见多识广吧,也看不得,正如在台下梅博士说话一般,总有一 些不舒服。"原来不但在台上不行,连在台下说话也令人看不惯。甚 至与梅毫不关联的题目,也要扫横一笔"孟小冬与梅兰芳的桃色新闻 。"即使用最新式的精密仪器,大概也检验不出丝毫的善意来。
在旧社会,戏曲演员的酸辛,真可说"罄竹难书"。单是舆论的 嬉笑怒骂,除了忍受,决无辩白和还手的余地,梅兰芳也不例外。新 中国诞生,情况才彻底改变,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袁雪芬都以 戏曲界代表的身份,荣任新政协委员,参与了开国大典,这就给中国 传统的戏曲艺术和戏曲演员的社会地位作了政治上的肯定,余下的只 是戏曲改革工作。知识界(包括文学界)的处境却不同:在新社会,大都 成了"旧知识分子",开始进入漫长和痛苦的改造过程。旧新闻工作 者面对的,则是迫切的转轨问题。《文汇报》是当时全国唯一的私营 报纸,以其进步历史而获得继续出版的荣幸。但鼎革伊始,新旧交替 ,百废俱举,百举俱废,《文汇》在旧轨上走惯了,改弦更张,举步 艰难,自不待言。我那时是新提升的总编辑,限于水平,更是捉襟见 肘,战战兢兢。为了打开销路,争取读者,挖空心思,想了许多办法 ,其中之一是发表长篇连载,而首先想到的,就是请梅兰芳写回忆录 。梅知名度高,号召力强,叙述梨园旧事,雅俗共赏,也比较稳妥而 少风险。请示徐铸成和严宝礼,都表示赞成。因为我和梅有点交往, 顺理成章,由我去和梅联系。
梅兰芳抗战胜利后在美琪大戏院正式重登舞台,是在一九四五年 十月,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并不认为梅老而冷淡。梅给我送了票, 我看的是梅和俞振飞合演的《游园惊梦》。"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梅演二八年华的少女杜丽娘,万种风情,细腻妥贴,至今留在我的 记忆中,鲜明如画。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到一九五○年一月,梅解放后 组团来上海演出,我请梅买票看了戏,后来请他到我依白公寓寓所吃 饭,邀夏衍、于伶两位作陪。接着梅在马思南路回请,陪客也是夏、 于。我第一次访梅时,就曾建议他写回忆录,这一次旧话重提,我有 点惴惴不安,很怕梅由于《文汇报》带给他的不愉快而心存芥蒂。但 梅却坦荡如霁月光风,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梅说原来就有不 少朋友怂恿他写,但觉得要写不容易,下不了决心。经过我敦请,恳 切说明《文汇报》的愿望。他同意考虑,但说要有个准备过程。那时 梅社会活动频繁,又要演戏,写作当然也不是他的专业。这是容易理 解的。后来梅回到北方,就决定了这样的方式:由梅口述,他的秘书 许姬传执笔写成初稿,寄给上海许的弟弟源来补充整理,再交给报馆 。这就是《文汇报》在一九五○年十月十五日开始见报的《舞台生活 四十年》。连载是要逐日刊登的,不能中断。听说许源来有些名士气 ,又好杯中物,报馆很担心他误事。黄裳对京戏是内行,就派他专门 和许源来联系,保证每天按时交稿。这还是严宝礼出的主意。连载开 始时,许源来曾每晚到编辑部,和黄裳对坐,整理稿件,我因此认识 源来;对许姬传,却始终无缘识荆。黄裳与许氏兄弟交往,正是由此 开始的。在北京,则由报馆驻京办事处的谢蔚明负责,帮助梅奔走采 访,搜集材料,拍摄照片,当然也含有催稿的任务。
《舞台生活四十 年》连载一年,得以完成这一有意义的工作,黄、谢两位是付出了许 多辛苦的。至于后来出版单行本,则完全由黄裳一手策划促成。其间 还发生过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有人向一家出版社接洽印行《舞台生 活四十年》,条件是他要在版税中抽成。这种事情,即使在旧中国, 也从未有过,而这位同志居然在新中国建国初期这么干,其超人的勇 敢,真使人不可思议。梅本人和许氏兄弟,当然至死也不知有此一事 。
梅兰芳的最后十二年,享有的荣誉和艺术成就,达到了一生的顶 峰,他自云"解放后的几年,超过他以前的几十年。"年龄并没有对 他发生"可怕的"影响。真正的舞台艺术家,不能靠炫耀青春而存在 ,因为艺术成熟需要不断的磨练,需要时间。一九六一年,梅逝世, 终年也才六十八岁。次年,黄佐临总结他平生的戏剧研究和实践心得 ,在《文汇报》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阐述梅兰芳、斯坦尼斯拉夫斯 基、布莱希特是世界鼎足而三的表演艺术体系。一九七八年,"文革 "下幕,"四人帮"垮台,《文汇报》又在梅逝世十七年纪念日,刊 出梅绍武《忆父亲的艺术生活》一文,表达了人民对这位已故中国戏 剧大师的怀念。解放以后,黄裳写了大量热情歌颂梅的文章,不下数 万言。所有这些对梅兰芳研究,都是极重要的材料。
《舞台生活四十年》的内容,和我预想的很不相同。我期待的是 记述梅兰芳艺海浮沉,兼及世态人情的变幻,廊庙江湖的沧桑,映带 出一位大戏剧家身受的甜酸苦辣,经历的社会和时代风貌;而不是侧 重于表演艺术的推敲。前者的读者范围比后者会宽广得多,也会更有 趣味,更有意义。这种设想,看来未免过于主观,以梅的处境和地位 ,梅的性格,这显然是很难做到的。现在梅已成古人,我还是希望, 有一位真正熟知梅氏、熟悉梨园、曾经沧海、广有识见的人士,能为 这位不世出的戏剧艺术家,写出一部足以传世的《梅兰芳传》来。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附记: 本文曾请一位熟悉情况的同志过目,承来信提示:"一九四六年 五月,傅作义军队攻占解放区政治军事中心张家口的下午,蒋介石即 宣布召开"国民大会",并安排了一场京剧晚会以示庆祝。我记得参 加演出的名伶有梅兰芳、程砚秋、谭富英、叶盛兰、林树森……梅演 大轴《御碑亭》。散戏后,我和浦熙修跑到后台看梅先生卸装。 "在国民党军队布署进攻张家口前十天,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 表团曾写信致蒋介石警告,如攻张家口,国共和谈即宣告破裂。十一 月中旬,代表团大部份成员在周公率领下撤返延安,但为重庆谈判留 有余地,董必武、王炳南、梅益等仍留驻南京。我和梅益同志闲谈中 ,涉及梅兰芳从上海到南京参加演出的背景,他说,"国大"曾派要 员(好像是国大秘书长洪兰友)专程和梅兰芳洽商,遭到婉言谢绝。这位 要员不死心,又找杜月笙出面,梅从民国初年起到三十年代数十年间 在沪时,都得到杜的照拂,关系密切,他在杜的敦请下感到情不可却 ,这才到南京参加演出。从梅益同志的谈话中我体会到,党对梅先生 此举是谅解的。"这是个重要的史实,谨附录于此。这也说明,《饯梅兰芳》作者事后补述的写作动机,并不合乎事实。 艺术家有自己的政治倾向和是非观念,当然是很可贵的,但强使 京剧艺术家卷入政党斗争,却未免强人所难,党对梅的谅解是明智的 。内战和外战性质不同,讽示梅兰芳在内战中再度蓄须,只有那种" 左"得可爱的人才想得出来。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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