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南开大学京剧传承基地”入选教育部拟认定的第一批55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 ,在仅以京剧为传承项目的高校中,南开大学是唯一一所并不从事专业戏曲人才培养的综合性大学,因此,它的入选或多或少让很多人有些懵懂。事实上,即将迎来百岁华诞的南开大学,早已和京剧艺术共同走过了一个世纪,或许可以这样说:当京剧艺术刚刚走出国门的时候,没有哪所大学,为京剧艺术的海外传播作出过如此卓越的贡献。

与京剧结缘得益于南开的戏剧教育传统,南开首任校长张伯苓先生把戏剧当作一种重要的教育手段,他说:“世界者,舞台之大者也。其间之君子、小人,与夫庸愚、英杰,即其剧中之角色也。欲为其优者、良者,须有预备。学校者其预备场也。 ”“从戏剧里面可以得到做人的经验。会演戏的人将来在社会上必能做事,戏剧中有小丑、小生、老生等,如果在戏剧中能扮演什么像什么,将来在社会上也必能应付各种环境。 ”自南开学校创立之初,张伯苓就与教职员和学生们一起编演新剧,开始了中国北方最早的话剧活动,周恩来、曹禺后来都成为南开新剧团的主力。张校长提倡话剧,是希望借助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启迪民智、改良社会风气,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未像很多同时代的文化精英那样,因为提倡“新” ,而把中国传统戏曲当作“旧”而一概抹杀。

张伯苓的确很少进戏园子,他觉得那里鱼龙混杂,身为大学校长理应为人师表,如果经常在那样的场所进进出出,难免让学生有所误解。然而,这位极其注重个人形象的张校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超级戏迷,当时天津人都知道,张校长敢于和“戏子”交朋友,梅兰芳、程砚秋、郝寿臣这几位开宗立派的京剧大师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不仅把梅兰芳、郝寿臣请到学校来,参观校园,合影留念,还帮助郝寿臣编演京剧《荆轲传》 ,一时传为美谈,当然也招致颇多非议。

“九一八”事变后,张伯苓深感华北形势危急,几经考虑,终于在四川建立重庆私立南渝中学,后改名重庆私立南开中学。抗日战争爆发后,南开师生的爱国壮举引来了侵略者的疯狂报复, 1937年7月29日、 30日,南开大学持续两天受到日军的狂轰滥炸,“秀山堂、思源堂、图书馆、教授宿舍及邻近民房,尽在烟火之中,烟头十余处,红黑相接,黑白相间,烟云蔽天,翘首观火者,皆嗟叹不已。 ”仪器设备、珍贵典籍被焚毁或洗劫一空,重达13000余斤的校钟亦遭劫掠,南开园成为一片废墟。1938年,南开大学南迁昆明,与北大、清华共同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而部分师生则赴重庆继续工作、求学。据老校友回忆,当时重庆沙坪坝上各类学校众多,而南开的京剧演出格外引人瞩目,师生和校友们成立了“南友国剧社” ,还配了一副对联—— “世事总归空,何必以空为事实;人生本是戏,不妨将戏作真情。 ”逢年过节,学校里总要演上几台大戏,师生、校友纷纷助阵,甚至连张伯驹这样的名士都鼎力加盟。1944年,郝寿臣先生的儿子、后来成为著名心理学家的郝德元先生,因遭日军追捕而辗转迁往重庆,张伯苓聘请他到重庆南开中学当英文教师。那一年的10月17日,在南开中学四十周年校庆之际,郝德元在张伯苓家中,由校友吹笛,自己司鼓,演唱了《醉打山门》中的两支曲牌。不知张校长听着那雄浑笃实、韵味醇厚的曲调想起了什么,他的思绪中一定有那饱受战乱之苦的故乡吧,一定有那早已被日寇炸成焦土的南开园吧,也一定有那句“南开,南开,越难越开”的口头禅吧。

张伯苓校长的弟弟张彭春先生,是著名教育家、中国早期话剧先驱, 1916年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回南开任教,并主持南开新剧团, 1930年梅兰芳的赴美演出就是由他建议和促成的。梅剧团的第一场演出是在华盛顿中国驻美使馆招待各界知名人士,正在美国讲学的张彭春也应邀观戏。那天,梅兰芳演完《千金一笑》 ,问张彭春:“今天的戏,美国人看得懂吗? ”张答:“不懂,因为外国没有端阳节,晴雯为什么要撕扇子,他们更弄不清楚。 ”尽管赴美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此刻艺术家的敏锐还是让梅兰芳感到此行与前番两度访日有很大不同,他紧紧握住张彭春的手说:“请您帮忙重新组织安排一下……如果我失败了,中国文艺界也没有光彩。 ”梅兰芳立即通过银行家冯耿光联系张伯苓,得到他的同意后,张彭春正式出任梅剧团总导演。

中西方艺术传统不同,在中国戏剧长期以来是通俗艺术,而在西方戏剧的地位自古希腊时代就非常崇高。因此,尽管中国传统戏剧的艺术成就丝毫不逊色于西方,却一直得不到学术界的重视。张彭春摈弃传统成见,首先向美国学术界推荐梅剧团,由此掀起学术界了解东方文化的兴趣和热情,众多知名学府纷纷邀请梅兰芳去座谈、演说,其中,波摩那大学和南加州大学还特别授予梅兰芳文学博士荣誉学位。知识精英阶层的肯定,促使美国主流社会接受了梅兰芳作为一位东方艺术家、中国戏剧艺术代表人物的文化身份,认定他此行来美的目的是沟通中西文化,而非单纯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演出。

张彭春出任梅剧团导演,是中国京剧团体第一次建立导演制,他用西方的导演方法对每晚演出时间进行精确计算,深入洞察观众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据此调整演出内容。1930年2月26日,梅剧团在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剧院进行了首场公演。9点整,身穿礼服的张彭春走到台前,用流利的英文向观众介绍中国京剧的特点,并特别强调:“中国京剧是古典戏剧的精华,只有最聪明而有修养者才能欣赏。愚蠢者听不懂,他们是难以久坐的。 ”这招激将法着实有效,在巧妙的“强迫”下,全场鸦雀无声,无一人中途退场,而梅兰芳的仪态万方和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美国观众心里。由于张彭春的决定性作用, 1930年梅剧团的美国之行,由一次祸福难测的商业巡演,变成一次有效的文化破冰之旅。长达半年的访问演出,京剧征服了无数骄傲的蓝眼睛,为中国戏曲艺术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在中国戏曲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写下华彩的篇章,也被永远铭记在中美两国人民的心中。

1935年,梅剧团访问苏联,再次约请张彭春担任总导演,张伯苓校长特意准假两月。在莫斯科期间,梅兰芳非常幸运地获得了与高尔基、梅耶荷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人亲切交流的机会, 4月14日,梅兰芳特别请莫斯科艺术剧院院长丹钦科在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礼堂主持召开了一场座谈会。这场浸润在京剧热中的座谈会是中西方戏剧交流史上的一次重要欢聚,应该说,是充满写真之美、虚拟之妙的中国传统戏曲让苦苦寻求突破的西方写实主义戏剧深受启发,使其获得了可资借鉴和学习的宝贵样本,间接地影响了西方现代派戏剧的发展,这是京剧艺术为世界戏剧发展作出的杰出贡献。京剧艺术,能够在中国积贫积弱的时代,令骄傲的西方世界为之倾倒,能够在今天成为举世公认的中国国剧,南开人功不可没。

除了张伯苓、张彭春伯仲,南开大学还活跃着许许多多喜欢唱京剧、研究京剧,甚至创作京剧的学者,南开的古典小说戏曲研究曾在全国首屈一指。2001年,南开大学的学生京剧团出访日本,是中国第一个出国演出的业余学生京剧团体。作为一所综合性大学,南开的京剧传承并非培养职业演员,而是培养高水平的观众和研究者,在京剧的未来,他们都将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一百年的弦歌不辍,一百年的薪火相传,京剧艺术因南开人的襄助而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华国粹,南开人也因京剧而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与鼓舞,这种难得的缘分,当然应该延续下去。

(摘自 《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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