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陈德霖,自幼坐科于三庆班,初学武旦,从一位对昆曲有精湛修养的朱先生学习,与钱金福(武净、钱宝森之父)、李寿山(初工昆旦,后改花脸,人称大个李七)、张长保(武生,杨小楼之师)等为师兄弟。后改唱青衣,拜田宝琳先生为师。15岁出科后①,搭春台班演戏,同台合作的有谭鑫培、俞菊笙、刘赶三、刘春喜等人。20岁时,被选为“内廷供奉”,入清宫演戏至慈禧逝世。以后又与谭鑫培、孙菊仙、龚云甫、刘鸿声、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高庆奎等人先后合作,演出于南北各地。直到他的岁逝世前,从未间断过舞台生活。
先父在演戏之余,全力投入传徒授艺。梅兰芳、姜妙香、韩世昌、姚玉芙、王蕙芳、王琴侬等,都曾拜在先父门下;前辈王瑶卿、欧阳予倩,虽未正式拜师,但也不时向先父请益。先父对前来求教者,无论内行外行,从来都是热诚相待,不取报酬,根据所求全力教之,昆曲、皮黄、唱腔、身段、场面全说,甚至连作示范动作达二三小时之久。晚年体弱多病,仍然坚持如此,我母有时劝之,先父却说:“这些人大多是成名演员,远道跑来,很不容易,必有急迫之求。再者,当初我学艺时,受尽辛苦,好不容易才得到前辈一些东西,要不把这些东西传给后人,使艺术的根源断了,那就辜负了老师教我的一番苦心了。有人说:‘艺不轻传"。我说:‘艺要精传",要传就要传精了。只要我还有点精力,就应当尽这最后的义务。”
先父还经常告诫学生“要唱到老,学到老;满招损,谦受益”。他曾对梅兰芳先生说:“干咱们这行的,就需要外界的帮助。要想法从四面八方听取看主(观众)的背后议论,就是一点一滴也有好处。同行有时拉不下脸来,有话也不愿说,对名角光说奉承话。看主是买票看戏,你有点不好,人家就要议论、指责。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因而我们非常需要外界朋友的帮助,要‘闻过则喜",把给你指毛病的朋友当作知己。”先父因梅先生自幼即谦虚好学,非常喜爱他,乃尽自己所能,将昆曲、皮黄艺术全部传授给他,而且不时向我和其他师兄弟说:“台上台下,唱戏做人,处处都要学习你们兰芳师哥。”梅先生对先父也极为爱戴恭敬,除了虚心学艺外,生活上外处处关怀照顾,师徒关系有如父子。先父60寿辰时,由梅先生主持,京剧界举行了隆重的祝寿典礼。 先父一生虚怀若谷、谦恭和蔼,从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和京剧界同仁关系极好。过去人们常说“同行是冤家”,先父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只有同行在一起,团结一心,才能把戏唱好。至于各有各派,自成一家,这正是好事,这样才可以取长补短,大家长进,所以这句话应该改为‘同行是一家"。”他认为,所以有“冤家”一说,那主要是“私心”太重,如果把“私心”去了,什么事都好办了。他一生从不争戏码、争牌位、争戏份,尽其可能地帮助别人,提携后进,故在同行中有“老好人”之称。他曾与余玉琴共办“福寿”科班,二人惨淡经营,历尽辛苦,毫无怨言。他常在艺术上、经济上帮助余玉琴,与他同心合作,如排《混元盒》一剧时,先父把主要角色主动让给余玉琴,以致后来余玉琴的名气一度高过先父,但他心平气和,毫不在意。
对于青年后辈,他更是不遗余力地为他们开辟道路。为了帮助后辈们成长,他总是把主要角色让给青年演,自己为之配戏。早年,他与王瑶卿合演《珠帘寨》,让王瑶卿演二夫人,自己演大夫人;演《战太平》,也把装疯的二夫人让给王瑶卿,因为这两个角色“戏”更多些。晚年,他除了经常为余叔岩、梅兰芳;王琴侬等配戏外,还让后辈唱大轴,自己唱倒第二、倒第三。而过去这样谦让,不仅可能有损“名望”,而且还要减少“戏份”收入。但先父对此从不计较,因而更受到同行后辈的敬重。
先父待人,一向极为体贴照顾。先父有个“跟包”的,常住我家,先父对他很好,从没发过“角儿”脾气。严冬寒夜,先父关心这位老伙伴冷暖,常亲自为他盖被子。
清末民初之时,京剧青衣主要以唱为主,很少身段做派,故有“捂着肚子傻唱青衣”之说。先父的演唱,基本上继承的老派青衣的传统,以唱见长。他的嗓音极好,高亢嘹亮,且富刚、脆之音。中年一度“塌中”,恢复后,一直至去世前始终不衰。他的晚年灌制的一些唱片,嗓音圆润,气力充沛,调门近于正宫调,这在京剧旦行中是不多见的。
因先父有昆曲根底,所以在表情身段上比老派青衣的“干唱”,已有所丰富。而且为了适应京剧艺术的发展需要,他对自己的演唱也作了一定的改革。《探母》、《雁门关》中萧太后的表演、唱腔,他就作了很大的丰富,由于他多年在清宫中唱戏,仔细观察了慈禧的生活特点,在舞台上加以艺术处理,创造了萧太后特有的台步、《探母》中萧太后的[倒板]、[慢板]和《回令》中与二国舅的对白等,从而加强表现这位一国之主的气派身份,一时胺炙人口。《探母》中萧太后的[慢板]“各为其主保江山”中,“各”的去声,应低唱,但先父却按上声字使用了高腔,先父把这样改革称为“金刀割用”。他说:如果萧太后出场的头一个字唱低了,就会显得她的气派不够。去声字唱高腔,虽然字音有点倒,但是人物的气派出来了,而且观众也听得明白。所谓“金刀”就是说要割的地方,不能胡割乱用。意思是:规矩必须遵守,但在突出人物的需要和观众能够听明白的情况卞,也可以适当的变化,例如《战蒲关》中的“大胆刘忠乱胡行”一句唱腔,老腔很平淡,先父在“大胆”处也翻了一个高腔,更好地突出了人物的愤怒心情。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先父只是初步注意了演唱和人物、内容结合的问题,在演唱艺术上有所革新,后来经王瑶卿、梅兰芳诸先生的努力,京剧旦角艺术,才有了更大的革新发展。 关于京剧的改革发展,他曾这样说过:“前辈艺人,无论程长庚、梅巧玲,还是谭鑫培、汪桂芬,他们对前入的东西,都有改动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才有今天的京剧。今天我教你们,将来你们再教下一代,代代相传。教的时候,不要生搬硬套,只要根底打磁实了,可以根据他们的条件,帮助他们自立门户,这样舞台上才能千变万化、越变越好,一成不变是最没出息的。”
先父一生忠实于艺术,严肃不苟,全力以赴,在京剧艺术上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先父故世时,我尚年幼。因之对他的为人和艺术方面所知极少,更望前辈们不吝补正。

①经过查阅有关史料,证实陈德霖先生出科时间应为19岁;入宫承差时间为1890年29岁。为保持原文内容未修改。原文刊于1961年《戏剧报》19期,由胡金兆先生采访写成。

(摘自 《陈德霖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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