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洪州》
关肃霜 饰 穆桂英
关肃霜,出身满族家庭,乃“唱做双绝”的京剧名伶,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1949年昆明解放后,作为翻了身的艺人,她力求进步,四次要求减工资(1951年,关的工资是700元,超过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仅有梅兰芳高于她),当时驻昆明的陈赓、宋任穷等将军都很看重她。李广平是李鸿章之曾孙,幼年时既承庭训家中又延师教读,对中国古典文学、哲学、佛学均有很深造诣,并擅长诗词书画,对京剧情有独钟,人称“末世王孙”、“淮南王子”。正因为李广平与京剧有不解之缘,才有了在昆明与关肃霜从相识到相知的一场令人长叹的悲情恋。
相见恨晚书香才艺博得芳心
关肃霜与李广平相恋、定情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昆明。
李广平本在北平,1949年前,云南省国民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云南公署主任卢汉慕其名请他到昆明,任自己的秘书。对政治李广平并无兴趣,任秘书也只是清客。
1949年12月,卢汉起义、云南政权变易时,李广平为安全暂住云南民政厅厅长朱丽东家中。没料到军管会派人逮捕朱丽东时,也连带逮捕了李广平。安全的地方变成了不安全,这样的结果使李广平始料不及。好在狱中生活为时不长,仅有一年余,云南大学教授、国学大师刘文典,因同为皖人又爱其才,出面保他出狱。李广平出狱后,单身一人,经人介绍租房于昆明黄河巷二号。
李广平曾有过未婚妻陆湄,当两人结伴从日寇占领下的北平去重庆时,陆湄不幸病死于途中。此后多次有人要为他介绍对象,都因趣味不投而未成。出狱后又有人旧事重提,要为李广平介绍,其中有个热心人,叫陈斌。
陈斌的私人诊所开在长春路,那房子就是关肃霜的。李广平身体不好,常请陈斌看病,因而相熟。陈斌夫妇知道李广平的身世与爱好,又想到他们的房东关肃霜也还是小姑独处,就有心做月下老人,如果做成倒真是一对才子佳人。
于是陈斌请客吃饭,关肃霜出现在李广平面前。其实早在这之前,两人已经见过面。
京剧界向来女角绝少能演《金钱豹》,而早在1948年,关肃霜反串张嘉祥,在同行中引起轰动。这也惊动了马连良,他亲自去看了关肃霜演出后,不轻易赞许人的他,大为赞赏。当马连良演全本《乌龙院》时,居然纡尊降贵,请关肃霜扮演阎惜娇。两人同台演出,演出时场场爆满,似乎是昆明人的重大节日。与关肃霜演《乌龙院》时,马连良把最好的座位票送给了当时在昆明的李广平。他与李广平早就相识,而且他也知道李广平是出色的京剧鉴赏家。首次观赏,李广平对关肃霜的表演连连赞叹,对关肃霜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这也成了后来两人相恋的契机。
再次相遇,关肃霜已不再是《乌龙院》中浓妆艳抹的“阎惜娇”,而是布衣裙钗、举止大方,平淡中流露灵气、亲和中显出魅力的大姑娘。两人早已相知,这次一见面更是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
几天后,李慈兰神秘地把一张纸条递给关肃霜,说:“这是李先生要我交给你的。”关肃霜看完条子,一朵红云上了脸颊,搂着小慈一阵耳语,小慈匆匆而去。黄昏时,在通往圆通山的林阴道上,一对情侣并肩漫步,他们就是关肃霜和李广平。
一天,事前没有告知,关肃霜突然来到黄河巷二号李广平住处。这时恰有一位友人在座。据他目睹,关一进门,扫视全室,露出惊讶之状:“啊,真好雅致!”面对墙上的画、桌上的花、堆放的书,她说:“这是第一次领会什么叫‘书香’。”
关肃霜从科班学唱起,一直用腔自如,从来没有碰到难以入调的唱词,有一回她碰到了这样的难题,就去请教李广平。李广平一看马上指出,错在七个平声字连在一起,怎么能唱呢?他立即改了几个字,使平仄相调。关肃霜当即试唱,果然入调流利自然。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差一点没有拥抱李广平。
有一次,关肃霜演《红娘》,她颇重视,就请来李广平,并在他座位前专设了一个茶几,放着笔砚、香茗、瓜果。在关肃霜唱梅派全本《玉堂春》时,她把李广平请到家里,请他详细点评。李广平乐于从命,写了近万字的评点,一个腔一个字给关肃霜指正。这些评语并非泛泛之词,都是切中肯綮的老实话,这更增加了关肃霜对李广平的崇敬与爱慕。
两情相悦却遇意外阻力
李广平与关肃霜的共同友人目睹过这样一个场景:关肃霜在她住处的客厅里舞棍,口中念念有词,做着大彩球姿势,边舞边唱。她指着李广平道:“还有个你呢。”那友人不禁鼓掌大笑,对关说:“你的彩球何必抛呢,干脆递给广平不就得了。”关忙摇手:“小声,莫给外人听到。”
关肃霜一缕芳心已倾注在李广平身上,一问一答中充分显示。有一次,关肃霜主动问起李广平岁数。座中一位友人代他答道:“1916年出生。”友人又问:“那你呢?”她立即回答:“1929年8月出生。”接着嫣然一笑又说:“你是不是想做媒?”“自然,责无旁贷。”
双方都已心中默许,谈婚论嫁自然是水到渠成。没有想到这时阻力来了,这阻力来自关肃霜的奶奶。说起来老人对李广平的印象并不错,还称他为“侯爷”。老人也是满洲后裔,对清朝的高官子孙自有一番敬意。老人也认为孙女已到婚嫁年龄,可是对象要慎重选择。曾有一位上校军官(在昆明军区做文化工作)追求关肃霜,老人认为不合适,孙女有孝心就听从了奶奶的意见。除此之外,她自己也有考虑,即:她是共产党员,选对象结婚都要组织批准。她担心李广平(李鸿章曾孙)的出身会成为他们结合的障碍。成功在望的婚姻就这样暂时搁浅。
就在爱情之花待开的时候,文化部副部长夏衍赏识关肃霜,认为她是全面人才,应该让她到国外演出。夏衍的意见为高层采纳,1956年5月,关肃霜率团去东欧演出,包括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东德等国,团长是上海文化局局长徐平羽。临行前,她的房客陈斌医生设宴为她饯行,李广平与张屏之做陪客。席上李、关两人谈了很久,两情依依。
谈到关的终身大事,席上有友人建议,此次出国是个机会,可向团长徐平羽试探,提出让李广平做关未来的对象。关肃霜认为还不如向周恩来提,因周总理在昆明曾看过她演戏,很有好评,而且知道她有妇科病后,还曾介绍名医为她看病。
离开昆明前夕的晚上,关肃霜来到李广平家中,作彻夜长谈。说不尽的情话,话不完的叮咛嘱咐,夜深了,两人和衣卧于一床。事后,双方的朋友问及此事,李广平的回答是:“既然我们要结婚,冲破最后之防线应在新婚之夜。”关肃霜说:“奶奶常同我说,女孩家一定要嘴紧、手紧、裤腰带紧,再说我知道广平是恪守礼仪的。”
关肃霜先到北京集合,见到徐平羽后,找个机会,说起自己的婚姻与对象,提到李广平,自然是试探组织是否同意,没有想到徐平羽只是听不表态,后来又没有机会见到周恩来,此事就挂了起来。
人在北京,关肃霜非常挂念李广平,买了乐口福等营养食品寄给他,要他好好保养身体。出国后,在紧张的演出中,关肃霜给李广平的情书不断。有一次在信里附了一张宋人山水画,信中说:“我生平第一次为你做贼。”原来她在中国民航国际航班上看到一本《中国画报》,上面有一幅宋人山水画画得很精致,她就撕下寄给了李广平。
王孙成“右派”婚恋中止
关肃霜的演出在国外获得轰动效应,国内则开展了“反右运动”,先是大鸣大放。李广平对这并无兴趣,他是统战人士,统战部请他讲话,他回说没有什么好讲的。这是实话,同时他还想起,关肃霜在临走时曾告诉他,党就要发起一个运动,要他谨言慎行。他本是这样做,可是当一位友人告诉他,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提到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二十四字真言后,心动了,加上那友人又代他拟发言稿,他终于在云南政协会上讲了这样一段话:“现在,虽然提出跟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结果民主党派不过得一点残羹冷炙而已……”这几句话被指为“末世王孙”想乘机复辟,罪不可恕。虽有代他拟发言稿的友人出来承担责任,但仍然无效,他因而被划为“右派”。
人生的浮沉实难预料,李广平被划为“右派”时,关肃霜正获荣誉桂冠。她在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因演《泅州城》、《打焦赞》获得两枚金质奖章。正当这喜庆之时,父亲关永斋的信到了。信中除嘱咐她注意身体、安心演出外,还说李广平已被划为“右派”,并在李广平名字旁画了两道红杠。她两眼发直,如失魂魄:“广平呀,你辜负了我一片苦心,你怎忘了我临走时的嘱咐!”她喃喃自语,当即把心中感受写信给李广平。李广平接信,连喊:“完了,完了!”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和“右派”结婚呢?!
以后,李广平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一场场批判、斗争让他身心俱疲,生活也陷入绝境。关肃霜不忘旧情,1957年8月25日,她28岁生日这天,叫徒弟高兰萍到李广平家中送了人民币200元。当时他已面临断炊,可依然书生脾气,坚决不肯收下,写一首小诗回报。诗云:青鸟何需慰寂寥,西山风雨一楼萧。剩得十幅红笺在,云自悠悠花自娇。
诗中所说“十幅红笺”,指关肃霜给他的情书。含义是有这宝贵的信物就可以了,不需金钱馈赠。
到了1966年“文革”,李广平的处境更艰难。生活依靠在北京某书店工作的胞妹每月接济,同时有几位青年跟他学诗学画学书法,他体谅学生们困难,每月每人收二元,自然只是点缀而已。
“文革”第二年(1967年),在跟李广平学艺的青年中,有位罗姓小姐是云南大学的女生,她暗暗爱上这位老师,李广平在孤寂中接受了罗小姐的爱情。不久后李广平应表兄赵朴初邀请,去北京编一本佛教刊物。李广平偕罗小姐同去北京,本指望就此安下户口定居,无奈户口问题不能解决,只能重回昆明。不料两人的事竟引起罗小姐之弟的误会,说李广平引诱拐骗其姐,并闯到李广平家中,一言不合就掌掴了李广平。李广平哪受得这奇耻大辱,当晚他写下遗书:“我清白一生,无愧天地,不愿受辱,死而无憾。”写完后服了100片安眠药。第二天早晨,楼下的邻居为他送茶水,发现这位“末世王孙”早已气绝身亡。
拒演“样板戏”得罪江青
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关肃霜另择了对象,走进她生活的是一位年龄比她大十多岁、并已离婚多次的演员徐敏初。
关肃霜和徐敏初是同事,经常同台演出,耳鬓厮磨,日久不免生情,不久就同居了。关肃霜父亲誓死反对,不惜脱离父女关系。1959年,关肃霜在杭州演出发现已怀孕,无奈之下只好回昆明,老父这才不再反对。1960年2月25日,两人结婚,不久就生下女儿小霜,数年后又生子小松。
当“文革”狂飙在中国内地突起时,许多知名演员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磨难,如广州的红线女、上海的袁雪芬等都被抄家、毒打、剃阴阳头示众。关肃霜幸而逃过劫难。1966年,有一次要开她的批斗会时,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造反派看她大腹便便,只好让她站在一旁,听人家对她的批判。
关肃霜的丈夫徐敏初就没有这样幸运了,“文革”一开始他就受到批斗、关押。1969年,在徐敏初生死不知的情况下,关肃霜忽接“中央文革”江青的命令,要她即去北京,参加样饭戏《红色娘子军》的演出。丈夫杳无音信,儿子小松刚能学步,女儿幼小尚不懂事,一个破碎的家庭只有交给年迈的老父,她怀着沉重的心情到北京西郊魏公村中国京剧院报到。在京剧《红色娘子军》中,她扮演连长角色,没有想到这会引起一位主要演员的嫉妒,经常找茬给她难堪,甚至当着众人之面羞辱她:“不害羞的东西,想到北京来混饭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只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每天排完戏就借酒消愁。有一次,她借酒壮胆,给江青写信,希望重回昆明,江青看信后勃然大怒。前不久有赵燕侠拒穿江青所赐红毛衣,现在又来了个公然抗命的关肃霜,非严办不行。幸好前云南省委书记谢富治在江青面前为她求情,说了许多好话,江青这才消气,在关的信上批“照准”二字,但又加一项批语:要云南省政府对关肃霜抗命加以通报教育。关回到家里,老父埋怨她不该得罪江青。一时气恼下,她一头撞向墙壁,幸好无事,只是脑门上留了疤痕,吓得老父从此不敢再说她。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关肃霜的丈夫徐敏初受尽折磨后被批斗而死,接着她的老父又患肝癌死去。连续失去两个亲人,她哭得死去活来,终夜不能成眠,整天依靠打麻醉针镇定。
“文革”结束,灾难终于过去,关肃霜重登舞台,又恢复了艺术生命。她在全国巡回演出,所到之处备受欢迎,她的艺术生命又登上高峰。1992年3月6日,在昆明举行的第三届中国艺术节在欢乐的气氛中闭幕,而就在这欢庆的日子,这位中国京剧艺术的奇葩关肃霜倒下了。举行追悼会那天,散布于全国各地的她的弟子们都赶来昆明,送关老师最后一程。
(摘自 《新闻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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