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读到王泉根先生所写《闲话艺名》(见4月19日《中华读书报》)的文章,在熟悉京剧的人看来,有几处说法显然是大错特错了。如“科班出身,取自字辈”一节,先是把鼎鼎大名的“富连成”说成了“富连盛”,后又将“喜、连、富、盛、世、元、韵”的字辈排列错弄成“喜、富、连、盛、世、元、韵”了,这样的连带 错谬是“马富禄、谭富英”成了“马连良、刘连荣”的上一辈,这在讲究年齿辈分的“戏班人”看来,就颇有些僭越的不恭之嫌了。再如“拿手好戏,观众美誉”一节,王先生把“活周瑜”、“活鲁肃”、“活孔明”等称号解读成艺名了,其实这也是不对的。因为老一辈京剧名角“跑码头”唱戏,决不能就演一个角色,签订一期合同,演满一个台口,讲究的就是剧目多多、角色各异,以多少天所推出的“戏码”“不返头”为号召,设想如果演出海报上头牌主演写成“活周瑜”、“活鲁肃”作为艺名,那能行么?所以说这种称号美誉和艺名是两码事。另外,说到盖叫天和汪笑侬的艺名来由,也有不确之处,盖叫天年少时,艺名叫“紧斗子”而并非“金豆子”,是形容他在舞台上身手矫健、跟头翻得“飘”,不是金贵的“豆子”的意思;汪笑侬的艺名,则是源自这位前清“公务员”德克金的追星情结,他放弃官位下海入梨园,最仰慕并私淑的是当时老生名角汪桂芬,及至经人引荐到汪台前当面问艺,却遭到这位“大腕”的轻慢,笑着说,你想唱戏“谈何容易”啊!于是乎,一是心中不服气、二是为自勉自励,德克金干脆自起艺名“汪笑侬”。
而今在多元的社会文化大背景中,京剧的鼎盛风光早已不再,在京剧圈外谈及相关京剧文化的话题,不论是历史掌故还是逸闻趣事,出现些个别谬错与误读,不论在内行和痴迷者的眼光看来,是怎样的令人哑然失笑,却也无关宏旨,不能因此就推定出谬错的人就才疏学浅了。问题是一个“隔”字,京剧文化作为一种民族传统文化的积淀,确实与现代时尚文化语境疏离且隔膜了,原因固然多多,也难以一下子说清楚讲明白。但是京剧演出作为一道雅俗共赏的都市艺苑风景,演变成了日渐边缘化的艺术审美“高台供奉”,不但是一般大众、就是“知书达理”的文化人,也在它的所谓博大精深面前“陌生化”起来,却是令人既感慨系之、又深长思之的无奈现实。
京剧不景气的现状已有多年了,种种振兴举措的紧锣密鼓也敲响许多时日了,在相关京剧文化的语境中,一方面,业内人士专业眼光的话语,往往被一顶民族文化瑰宝的桂冠遮掩了视角,把京剧仅只定位在高高的“庙堂”之上,并垒起了一道似乎只可仰视绝难亲和的“高雅”之墙;另一方面,时尚流行或坐而论道并尽兴发挥的文章言讲涉及京剧的,往往就因隔膜之故会闹出不少“外行”的错谬来。其实,翻开京剧的发展史,若抛开概念化的条条框框从头观瞧大致一想,就不难发现,京剧从产生到成型,再到后来的流行于世,亲近流行文化语境,引领世俗审美时尚,一直是它得以鼎盛繁荣独尊剧坛的一个重要成因与特征。
1905年冬,也就是富连成科班创办的第二年,一位年轻的江南学子,为考取当时朝廷练兵处的出洋留学名额来到北京。在前门外西河沿住下不久,便由友人相约,一周之内连看了三场京剧演出,一次是在中和园,两次是在广德楼。这个人就是现代文学史上鼎鼎大名的周作人。几十年后他回忆说:“三回看的不算多,但我看到了京戏的精华,同时也看了糟粕,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京戏的精华是什么呢?简单的回答是:小叫天的演戏,这总是不大会错的吧。……我居然能够听见他的唱戏,不能不说是三生有幸了。”是什么原因吸引了这位江南水师学堂的“洋学生”,非把看“小叫天”的演出作为进京休闲的首选呢?是“满城争说叫天儿”的时尚,而这种时尚的大流行,在许多以正宗道统自居的文人士子看来,是很为之痛心疾首的不良世风。“满城争说叫天儿”的出处,来自狄平子的“庚子即事”,前面三句:“太平歌舞寻常事,几处风飐几色旗。国自兴亡谁管得——!”和其它连带组诗,都是含针砭时弊的意味。抛开这种话语本身是非曲直的判断,起码它能证实,当时的京剧之种种,作为都市世俗文化语境的“主旋律”,与一般的“士子文人”是不存在“隔”的问题的。
还是在富连成科班创立的次年,我国的第一部电影诞生了,首选上镜的“明星大腕”锁定了“小叫天”谭鑫培。电影在当时的北京,绝对是个京城老少爷们从没感受过的“洋玩意”,其新鲜与时尚的程度,绝对不亚于当今的任何一样都市流行色。位于商业旺铺中心圈的泰丰照相馆经理任景丰,也算是那个时代有“超前意识”的商业精英,他选中京剧作为自己电影制作人的首创首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如此不能产生巨大的轰动效应,也是商业炒作的必需。尽管制成的三本胶片、只能放十来分钟,也算是彼时大投入、大制作的大手笔了,因为那时的进口“商业片”,也无非是每本三分钟左右,每场放个三四本十几分钟,就犹如今天的放“进口大片”了。在这部黑白片的无声电影里,“小叫天”谭鑫培大老板的杰作《定军山》,只截取了“请缨”、“舞刀”、“交锋”几个片断,观众是只能观其“做打”而无法领略“唱念”,然而,一经在大亨轩茶园公映,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轰动效应和商业效果,制作人任景丰于两年之后成了大亨轩茶园的承租者,也自此开创了大栅栏大观楼影院几十年的旺铺商机。如果说那时候有人在报纸上写文章,提及有关戏班、名角、科班等内容,即使是道听途说信笔写来,也是绝不会出“富连盛”之类的错谬的,因为这些都属于那时社会流行的“关键词”啊。遥想当年,人们谈论起“富连成”科班“喜、连、富、盛、世、元、韵”按字论辈排列的京剧名角来,就和而今球迷说“欧锦”、“英超”,歌迷乐道津津“四大天王”、“超级女声”一样,属于社会文化存在的“集体无意识”行为,从大文化的视角看,是难以黑白立判一论短长的。
京剧艺术是民族文化瑰宝,无论是它舞台呈现的表演形态,还是历史尘封的逸闻趣事,都有不容忽视弥足珍藏的价值在。面对多元的文化浪潮冲击与挑战,出于坚守的好意与自重,圈内的卫道话语与痴迷者的乐道话题,常常是过于专业而日趋边缘化,而更广泛的受众群体又因此对它敬而远之乃至产生了审视感知的隔膜,这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京剧文化传统的继承弘扬中,被忽视的一面。这样看“闲话艺名”里的“富连盛”之误,该联想起的深思也就不会仅只是哑然失笑了。

(摘自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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