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马连良先生和张君秋同志在北京建国门外一所学校里演出现代戏《年年有余》。张君秋同志在剧中扮演一位农村妇女队长,那天开演前我特地到后台去看他化装。马先生和君秋同志都在一间大屋里,我在君秋旁边看他化装,马先生化好装后也不时走过来看看。上场前,马先生一般都要先在后台喊喊"阿"、"衣"音,以试试临场的嗓音。可是那天我听到马先生喊"阿……""衣……""完啦!"连喊了两三声"完啦",当时我听后就觉得有些奇怪。原来那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海瑞上疏》是大毒草的批判文章,剧中扮演海瑞的周信芳先生也被诬陷为"反革命分子"。我想马先生一定是从广播中听到这个消息,联想到自己主演的《海瑞罢官》一剧,已经预感到同样一场灭顶的灾祸即将临头。那天他在台上就显出惴惴不安,心事重重,不如几天前看他在长安戏院演此剧时那么自然、精彩。果然第二天上午,我们团里就有人在中和戏院给他贴了"大字报",马先生从此便身遭厄运,而那天的演出竟成为绝响。

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使马先生病倒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等出院后回到团里,就拄上了拐棍,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然而出院以后等待他的却是被当做"牛鬼蛇神",隔离在"黑屋"里,不许回家。时值北京的七八月份,正是酷暑难挨。一天,我在中和戏院看到马先生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端着脸盆,从"黑屋"出来,步履艰难地走到后台锅炉房,勉强接点儿热水,用毛巾擦擦身,以解暑热。当年马先生虽逾花甲,在舞台上唱、做仍旧神完气足,毫不吃力。但是一系列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与困厄接踵而来,使马先生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老态龙钟,行动迟缓,而且无人照管,无人过问。以马先生当年的名望、地位,竟至于此,前后对比,不胜凄惨! 记得马先生被隔离期间,有一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红卫兵"手执鞭子,闯进所谓"黑屋",命令里面的所有人都跪下,马先生自然也不能例外,让他们逐个交待每人挣多少钱。然后大声斥责:你们挣得太多了,每人每月只发给十二元生活费。叫喊一通以后,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过后,谁也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红卫兵"是哪儿来的。像马先生这样一位久负盛名、受人尊崇的艺术家,竟忍气吞声,被迫向一个无名"小将"屈膝下跪。在那个岁月里,一切正常的秩序都打乱了,黑白颠倒,是非混淆,连一个做人的起码尊严都无法维持。

一次开会批斗所谓的"走资派",让"黑屋"里的马先生等人到批斗现场陪斗。马先生走在最后一个,颤颤巍巍,似乎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当时我在中和戏院亲睹这般惨状,心里难过极了,一下子想起当年我陪他演《四进士》的场景。"公堂"一场,当顾读叫:"来,传宋士杰!""报,宋士杰告进!"马先生扮演的宋士杰右手拿鸭尾巾,左手撩褶子,进门。脚步稳健老练、胸有成竹地走半个圆场后,跪在"大边"……然而此时已身心交困的马先生比之当年替"我"(我在《四进士》中饰杨素贞)鸣屈伸冤的"干父",实是判若两人,令我不忍再多看一眼了。

那年国庆节的时候,马先生被"释放"回家。就在回家住后不久,一天夜里已经十二点多了,马先生叫了辆三轮车,从民族宫对面的家里赶到了中和戏院。值班的开门后见是马先生,不解地问他怎么这么晚还上这儿来,马先生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家里"红卫兵"跟"红卫兵"打起来了。(当时马先生家已成"红卫兵""西纠"总部。)等会儿他们好了,讲和了,想起马连良来,打我,我可受不了,我就跑到这儿来了。"以后,他就住在团里,不敢回家了。若不是"文化大革命",谁能想到马连良先生这样一位著名的艺术家竟然有家不能归呀? "文革"中,各省市互相"大串联",人员来往频繁,一切都杂乱无章。那时我们京剧二团团址所在的中和戏院里里外外都贴满了"大字报",外单位及外地前来看"大字报"的人常常穿梭不断。为防止发生火灾,团里安排值班看守,两个人一班,两个小时一换。我总和梅葆玥同志一班,在中和戏院门口值班。当时马先生不敢与值班的人交谈,但却跟我和葆玥说话。(因为我是他的义子,葆玥是他的义女。)一天,马先生看到我和葆玥正在值班,就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到我俩跟前,对我说:"你瞧,我的脚面那么肿。"我看了一下他的脚。的确肿得很厉害。后来才听说那就是心脏病严重的表现。可是在那个被"四人帮"一伙控制的动荡的岁月里,对于马先生这样所谓问题严重的"专政对象",那些人是根本不可能发一点善心去给他看病医治,以至于病情越来越严重。

那时在团里吃饭也是群众先买,"黑屋"的人后买。我清楚地记得十二月十三日中午,那天正好我在中和楼上值班,下去买饭晚了。排在我前面的是君秋同志,君秋前面是马先生。我在后面听马先生问君秋:"今天吃什么呀?"君秋回答他说:"吃面条,挺好的,您来三两吧。"马先生说道:"今儿家里给我送来点儿虾米熬白菜,我倒想吃米饭。"买完饭我便上楼去了。正在吃饭时,忽听有人说马先生买完饭摔了个跟头,拐棍掉了,连面带碗也都扔了出去,已送往医院抢救。第二天上午我上班,听说马先生住在阜外医院他女儿马莉的病房里,(马莉在阜外医院当护士长。)已经抢救过来了。十五日一天没事。十六日我上班后又听说对马先生抢救无效,当天就含冤离开了人世。

今年十二月十六日,马连良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马先生逝世前遭受迫害的凄凉惨景仍历历在目,难以忘却。每忆及此,我就无比憎恨江青、"四人帮"一伙儿,他们在十年浩劫中对整个文化界进行的空前扫荡,使马连良、荀慧生等成就卓著的艺术家被迫害致死,我们京剧界蒙受的损失是难以估量、无法弥补的。幸而中共中央及时提出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京剧事业也得以复苏。马先生九泉有知,亦可含笑瞑目了。

我在十几岁时就曾得到马先生的提携、呵护,他是我艺术生涯中最仰慕尊敬的导师。今逢他逝世二十周年,仅以此小文,深表怀念。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摘自 《马连良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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