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郭宝昌,他见到记者的第一句话就是:“喜欢京剧吗?”这个被同事称作“宝爷”的郭宝昌先生,之所以上来就跟记者谈京剧,是因为他现在拍了一部京剧电影,或者说是“新概念戏曲电影”——《春闺梦》。
《春闺梦》讲的是汉末诸侯混战,公孙瓒和刘虞因互争权位而兵戈相向,人民惨遭征戎、流离失所的故事。壮士王恢(刘子蔚饰)与妻子张氏(李佩红饰)喜结良缘,并立下了生死不变的爱情誓言。不料,新婚不满三天,王恢便被强征入伍,二人从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王恢战死沙场,一去不归。张氏终日在家期盼丈夫的归来,日夜思念与丈夫一起度过的那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不觉积思成梦。时而梦见丈夫阵前厮杀征战,中箭身亡,时而梦见丈夫卸甲归来,夫妻团聚。影片的情节围绕着张氏的梦境展开,梦中有梦,如梦如幻。
电影《春闺梦》改编自四大名旦之一、著名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的同名代表作,这部戏的创作背景是中国正处在军阀混战的1931年,人民生活水深火热。程先生生活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之中,有感而发,他根据唐代诗人杜甫《新婚别》及陈陶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创作了《春闺梦》这部名剧。
在采访中,郭宝昌告诉记者,他平生有两大愿望,一个是要拍一部《大宅门》,还有就是要拍一部京剧电影。前一个愿望,在他历经了几十年的波折后终于实现了,后一个愿望,正在从梦境变成现实。
中国电影在进入到上世纪80年代,还有人拍过戏曲电影,90年代就再也没人拍了,原因有目共睹,所以,当郭宝昌想实现第二个愿望的时候,其难度不亚于当年拍《大宅门》。中国电影和戏曲的双重不景气,让郭宝昌一直想拍京剧电影的情结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成了心中的一个死结。“现在大部分人不了解京剧,只要一听就反感,这是普遍现象,特别是青少年,我觉得挺正常的。京剧本身就太复杂了,没有人认真去研究这个问题。现在看京剧的基本上是海外华人和外国人。你光让它是国粹,了不起,代表中华民族文化,说来说去没人看,有什么用?为什么会这样?京剧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在那时候是最时髦的,那个时期有引导作用,到今天还是原封不动地保持原来的状态,它还能引导什么?现在的观众还能够接受吗?”郭宝昌是这么看待京剧的现实,对于他这个痴迷京剧的人来说,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让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京剧,而不是抱怨这个现实。“我们该认真坐下来研究一下现代社会、现代文化以及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京剧和现代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穷则思变,万变不离其宗。多年来,郭宝昌一直在琢磨如何拍一部让年轻人都能接受的京剧电影。“到底怎么做?我轻易不敢做,我很喜欢这个,无数人约我做,我始终不敢涉及,就是因为我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做。看到别人做的都觉得不对,有些我觉得做得很恶劣,而且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的一种糟蹋。但觉得不对你来一个?我要来一个我也没辙。因为前人没有做过,也没有人想过,这就太冒险了,我们实际上做的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在反复琢磨中,郭宝昌发现了其实戏曲在今天不被人接受主要是人们对传统美学的表现方式的不认同,如何拉近传统美学和现代人的审美取向之间的距离,才是振兴戏曲的关键,也是把这部京剧电影拍好的关键。“我想做一种尝试,就是能不能用我们现在的手段和传统戏曲结合在一起。我们能不能把整个戏曲的节奏通过电影节奏进行改编,我们能不能把适合当初人们欣赏趣味但不被今天人接受的东西去掉,重新把它进行剪接。我们能不能把京剧里面最美好的、精华的东西集中起来进行展现,假如我们能够做到的话,我想它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和观众见面。”
这种想法显然是个冒险,这要求郭宝昌站在传统美学和现代美学的同等高度去拍这部电影,同时还要顾及市场,于是他想到让多媒体介入这部电影,把京剧重新进行一种组合,“我觉得这个冒险非常有趣,我还是充满信心,不然就不做了。”他说,“我最早考虑的还不是市场,而是形式,我觉得除了用他们过去的手法,比如崔嵬拍的《野猪林》,其他我想不出招,可我不愿意重复他的。他的片子是在上世纪50年代拍的,半个世纪都过去了,现在依然还按那个东西去拍,肯定不行。但是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电影美学和戏曲美学的结合点,这两种美学有极相似之处和相悖之处,比如电影的时空和戏曲的时空极其相似,这是我们在电影中着力追求的,把这个结合在一起,我一直在动这个脑筋。相悖的是,戏曲的演出是和观众直接交流的,戏曲最大的特征电影无法完成。如何把这个在电影中顺理成章地完成,不管相通也好相悖也好,实际上都面临一个难题,如何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很多导演动了很多脑筋,想了很多办法,找不到契合点。比如90年代以后拍的戏曲电视剧,很多用的都是实景,我猜想他们想拉近电影与戏曲的距离,写实与写意结合在一起好像就是把电影和戏曲融合在一起了。恰恰相反,这两个是排斥的,越拉近就越排斥。我曾经很愤怒地认为他们糟蹋京剧,但现在觉得我不对,他们也在尝试,他们在努力,希望通过一种新的形式让观众接受,但是他们没有找到,我就非常害怕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必须找到一种好的形式。我希望通过尝试、创新,开辟出一条路子让大家看看,这样行不行。或者别人通过我这样做受到启发,还可以那样走,又有一种更新的路子,这就是我要做的。”
审美问题解决了,接下来面临的是市场问题,很多电影的票房并不好,京剧电影的票房就更难说了。那么,怎么把观众吸引进电影院看一出京剧呢?郭宝昌根据他的亲身经历把程砚秋的这部传统戏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这个剧本我是重新写的,原来的戏不够一个电影题材,我再创作的时候,就想到我小时候看戏的方式,那时候只要旦角一出来我就烦,大段的唱、大段的胡琴一拉,我就接受不了,小时候最喜欢武戏。小时候的经验,我是从武戏入手,然后是花脸、老生,最后才是旦角。我想介绍给现在的观众,他们还是会先接受武戏,所以在这个剧本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改革,在程派戏里加进了武打,包括《三岔口》、《武松打店》、《雁荡山》、《挑华车》里的东西,把剧本中的小生改成武生,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喜欢小生。电影里面有高难度的武打,场面极其漂亮,把所有好看的东西全都集中在一个戏里面,是平时人们看不到的。我这么做目的有两个,一是把不懂京剧的人或者对京剧好奇的人吸引到电影院,另外就是想把京剧中最优秀的东西展现出来”
还有一点,现在的观众没有耐心去听一个七八分钟长的唱段,郭宝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很多老艺术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比如梅兰芳,1931年去美国演出,从纽约演到旧金山,没有一句慢板,30年代的梅兰芳就意识到这一点了。现在你把那么大的唱段甩给观众,他们受不了啊。所以,前面大段的唱我全给切开了,中间插入其他画面,永远不会让你感到唱的疲劳,这也是我们吸引观众的手段。”
郭宝昌在这部电影中还进行了另外一些大胆的改革,比如新婚之夜的一场戏,他就加入了现代舞。汤加丽的现代舞和京剧、古代春宫画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在解释为什么这样做的时候,郭宝昌说:“结婚这段戏,戏曲表现的方式无论如何也推不上情爱的高潮,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后来想到用现代舞,我们把老曲牌《夜深沉》进行了改造,用它来伴奏现代舞。我们觉得一定要加这段,因为我们表现一种妻子在梦境中回忆丈夫,回忆新婚时的幸福,假如这个地方达不到高潮,她的丈夫死了,她又不断地回忆,就没逻辑关系了。只有前面的高潮,后面的回忆才更加有力。我们想到了古代的春宫画,有些春宫画是很高级、很美的,不是淫秽的,也是传统美学里的东西,在这段现代舞里我们加进了一些传统美学的春宫意识,所以我觉得一点也不淫秽。”
其实,郭宝昌之所以在这部电影里煞费苦心,就是因为他太热爱京剧了。郭宝昌从5岁起就看京剧,他说:“我太痴迷于京剧了,这种痴迷不是一般的痴迷,它对我的艺术创作带来极大的推动作用。我上大学第一节导演课,系主任田丰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懂得中国传统美学、不懂得中国戏曲、不懂得京剧就不能做一个中国的电影导演。’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京剧为何物,连基本常识都没有,所以我的成长和我大学时受的教育就可以感受到戏曲对我们到底有什么意义,很早我就希望把京剧艺术中的很多东西用到电影里去。”这或许是郭宝昌《春闺梦》里的另外一个梦,就是让更多的人接受京剧,热爱京剧,他非常清楚,如果不给京剧赋予新的概念,这个梦会永远待字闺中。

(摘自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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