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一生所演剧目甚多,据有文字记载的不完全统计,经常演出的剧目就达一百多种。叶龙章则说他"能戏不下三四百出。文武昆乱,无不兼备。"庞大的谭氏剧目体系构筑了谭鑫培艺术的宝塔,使谭鑫培以"伶界大王"的身份雄踞京剧舞台二十余年,达到了如梁启超所言"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载轰如雷"的一代艺术顶峰。
值谭鑫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之际,在谭鑫培自由世界里钻窥,时见闪光,时见暗淡,时见清晰,时见模糊,百思不得其解,故不得不发问,问老谭,问自己,问古往今来,问诸师诸友诸同行,以共榷之。
一问曰:为什么谭鑫培能跃上时代艺术顶峰,而现在的演员、剧目却大都是昙花一现?
演员所从事的艺术活动是表演艺术,表演艺术是一种表现+再现的创作过程。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演员需要应用到许多创作材料,如:演员自身的材料,包括天赋、灵感、理解、创造、模仿等各方面内在材料的应用;舞台创作材料,如音乐、舞台美术、灯光、造型等各方面舞台艺术创造所必需的物理材料;剧目提供的材料,包括剧本给演出者提供的发挥艺术创造能力的内蕴、剧本思想价值、剧目社会价值等外在材料;等等等等。在戏曲艺术创作上,究竟是以演员为中心还是以剧本为中心的争论一直吵吵嚷嚷没个结果。本人早年曾是职业编剧,也曾慷慨激昂地大声呼号过"剧本是一剧之本"、"剧本是剧目的灵魂,表演必须为主题服务"。自1989年夏天封笔后,多有反思,一日,忽做大彻大悟状曰:"戏曲艺术创造是以演员为中心的创作活动,剧本即使是灵魂,也是通过表演艺术的体现而存在的,一个灵魂不高尚的人固然卑微,但他毕竟是人;而无论如何高尚的灵魂,如果没有依附,只能算做游魂野鬼,怎得称人?人形既无,魂又在何处?"今且借机试着从谭鑫培大师处为此论找出一点根据来吧。
谭鑫培剧目体系的一大特点是,剧目始终是为表演艺术的创造而存在的。无论是师承剧目还是革新剧目,无不如此。他从程长庚学《南阳关》、《状元谱》、《镇潭洲》,从张二奎学《探母》,从余三胜学《碰碑》、《桑园寄子》,从梆子演员郭宝臣、薛固久(十二红)学《江东祭》、《凤鸣关》等剧目,在剧目的积累中得到的是表演技巧的提高,模仿能力的增强,对角色再现的觉悟以及对艺术理解力的增长和天赋、灵感的发挥。众所周知,谭鑫培艺术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程长庚。程长庚对造就谭鑫培的最大贡献莫过于对谭鑫培正确的科学评价以及在科学评价基础上的扬长避短、因材施教。其一,程长庚根据谭鑫培脸瘦口阔的先天条件的不足,让谭鑫培由武小生改为文武老生,以挂髯遮短,首先从外部优化了谭鑫培的艺术形象。如果没有这一英明决断,即使谭鑫培武功再好,也只能是"武行头儿",而不可能大红大紫。道理很简单:武大郎如果当画家,也许可以画出令人着迷的仕女,但如果当演员,却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来的。因为演员自身的材料应用在舞台艺术创造中分量是相当重的。其二,程长庚对谭鑫培"子声太甘,近于柔靡"?的评价,促使谭鑫培在声腔艺术上进行了唱腔改革的探索和以声腔表现人物的艺术创造。其三,据史载,程长庚是一个富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艺术家,能于祖国内忧外患之时主动以艺术创造抒发情感,"独喜演古贤豪创国,若诸葛亮、刘基之伦,则沉郁英壮,四座悚然。至乃忠义节烈,泣下沾禁,座客无不流涕"。程长庚对谭鑫培的潜移默化,使谭鑫培也能利用剧目进行自己情绪的抒发。但是,无论是程长庚还是谭鑫培,都是借剧目表现人物时流露自己的爱憎情感,而没有主动进行这方面的剧目创作的建设工程。也就是说,在戏曲艺术的创造上,谭鑫培的艺术实践是倾向于剧目为表演艺术服务的。
谭鑫培在经过长期剧目积累达到艺术上的成熟后,也曾对所接受的剧目进行了加工整理,"对剧本戏词有不通、悖理或冗沓处,辄请"通人"改削,字不协律则据己意厘定,据说名票孙春山就是谭鑫培请益的"通人"。谭鑫培唱功的成就,四声唱法的准确,与他在文学性上的追求,也有关系。"
谭鑫培对剧本的加工整理,使剧本文学性有了一定提高。但其加工整理过程,并不是对剧目的革命性变革,也未改变剧本的表现实质,实际上其主要目的是为了使唱词更加适应唱腔艺术的需要,所以,剧目仍旧没有表现出强大的社会教化功能,也没有表现出对时代审美意识的变革指导,只是作为一种艺术符号、表现符号存在于谭鑫培表演艺术的发展过程之中。
当今的剧作家与演员位置的严重颠倒,大家都"找不着北"的感觉,恐怕是造成剧目、演员同归于尽的一个重要因素。剧作家关起门来写戏,苦思冥想的是如何紧跟形势,津津乐道的是如何发掘生活,如何贴近生活,如何歌颂现实生活,孜孜以求的是如何搞到一个永恒的、新奇的、紧扣时代脉搏的、出乎领导、同行、评委、权威意料之外的主题阐述。至于角色让谁演,笔下的人物的未来体现者是谁,他(她)在表演上有什么特长可供发挥,有什么缺点需要避开,剧作者基本上不予考虑──即使考虑了也没有用,分派角色是领导和导演的事,关卿甚事?而演员则习惯于按照导演意图,一切行动听指挥,一切服从剧本主题需要,最终抹杀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创造能力,成了剧本主题的解释工具和导演意图的实现者。当急功近利的剧作家们近乎疯狂地寻找光环的时候,演员的剧目积累也随之变为剧目主题的积累,而风拂杨柳、日出日落般的主题变化,使主题积累如雨后彩虹,辉煌瞬间,转眼成空,只给剧作家留下了甜蜜掺着苦涩的名利之梦。这一时代的丰功伟绩,将会在艺术背离史上写下辉煌的一章。
剧目的形成不只是剧本的形成,更重要的是表演艺术的创造,是表演者表现功能、再现功能的充分体现。剧目不能积累演员,但演员必须积累自己的剧目。流传不衰的《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长生殿》等戏剧杰作,没有了演员的表演,最终剩下的只是文学功能和幻想的舞台空间,而谭鑫培的剧目积累却是舞台艺术的真正生命的延续。我在想,假如按照现在的剧目成分结构比例请一些专家、领导来评判一下谭鑫培剧目,是不是老谭要认真写几份检查了?
如果说谭鑫培剧目体系创造了谭鑫培精湛的舞台艺术,使谭鑫培具备了攀登时代艺术顶峰的内在因素,那么,也可以说,谭鑫培舞台艺术的创造适应了当时社会的审美观念和审美需求,是他成功的外在因素。清代自顺治入关完成统一祖国大业,历经康、雍、乾三代励精图治,达到封建王朝的"盛世",淫靡奢侈渐兴,歌舞升平成风,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道光时虽有外患,犹粉饰太平"。社会对艺术的需求日益迫切,对艺术标准要求日高。京剧适应了时代审美需求,谭鑫培适应了时代艺术需求,所以谭鑫培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京剧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以谭鑫培为杰出代表的京剧走向成熟,促进了艺术的发展与进步。其事其理,限于篇幅,不能详述。这里需要我们特别引起注意的是,谭鑫培的成功和京剧艺术的成熟,不是根据政治的需要和皇上皇太后的旨意而成功成熟的,而是社会的要求,大众的需要所致。艺术离不开时代政治的统驭,也逃脱不了统治阶级对艺术的约束、命令、支持与抑制,但艺术毕竟不能等同于政治,也等同不了政治。适应社会不等于紧跟形势,社会的审美需求也不能片面理解为政治的需要,只有广大人民群众才是艺术发展的真正动力。中国人民在几千年严酷的封建统治高压下,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养成了崇拜皇权、崇拜官位的奴性,但毕竟也在高度的文明中积累下了独具中国文化特征的审美意识、审美观念,如对写意──戏曲表演之写意,诗歌之写意,国画之写意及其他艺术之写意的理解,如对艺术道德值含量、好坏的辨别,如对于社会进步所带来的观念变化的适应等。在瞬息万变的今天,我们的思维、我们的视点能真正地、毫无顾忌地转移到既紧跟形势高举政治的大纛又瞄准大众审美追求上来吗?
二问曰:谭鑫培剧目的生命力何在?流派艺术真的是魅力永存吗?
谭鑫培以博采众长之优势和不懈地艺术探索、艺术创造,成为影响数代人至今艺术生命犹存的戏剧艺术大师,其剧目体系的生命力其实就是唱腔、表演诸方面舞台表现艺术的魅力显示。
自谭鑫培以革命性的艺术创新奠定了谭派艺术在戏剧史上的地位以来,至今宗谭者不计其数,得谭派真传者亦为世人所公认。由此延伸开来再窥京剧艺术界,各历史阶段诸大师所创造的异彩纷呈的流派百花争艳,令人眼花缭乱,跪拜不及。但是,我们不得不认真考虑的是:流派艺术真的能魅力永存吗?
当一件划时代的艺术品被世人公认之后,人们就会有意识无意识地给它戴上美丽的桂冠,顶礼膜拜,给它涂上更耀眼的金色,令人不能见其瑕疵。这种崇拜名人名品的思维定势,给所有崇拜者发放的是紧箍咒,是聚焦眼镜,使人们眼中只见泰山奇伟,不见山阴落叶,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其"正宗传人"尤甚。如京剧之"起霸",今日观者无不恶其慢,而流派崇拜者或某传人则以此系祖宗祖师所传表演技艺精华之所在为盾牌;再如京剧小生之道白,今日观者无不厌其假嗓做作,而嫡系传人亦无不以某某祖师爷当年创此流派如何不易、如何令观者若狂、经过了几代艺术加工其艺术完善得如何不能改动一丝一毫等等相抗。老谭以改革自创谭派,成为京剧史上的里程碑,其后传弟子或私淑弟子如余叔岩、言菊朋、马连良、杨宝森、奚啸伯等又在吸收他的艺术精华的基础上再加以革新创造,形成了自己的"余派"、"言派"、"马派"、"杨派"、"奚派"风格。而在"无腔不学谭"的崇拜热潮中众多依傍谭派门户的所谓"传人","陈陈相因,千人一律,名为谭派,其实谭之佳处固未得其毫末也"。
于形处虽然逼肖,但于"神"处即精神处却差之千里,越如此越力求逼肖,越追求形似则越失精神,到后来只落得如茧抽丝,精湛的流派艺术只剩下了形体空壳。流派是京剧艺术发展成熟的标志,是众多立志改革创新的艺术家艺术创造的成果,是货真价实的宝贵遗产,同时,也是一些闭门自守的保守者抵御时代艺术的顶门杠,是艺术变革进步的绊脚石。谭鑫培和他有出息的后代传人的艺术实践和艺术成就告诉我们:如果不能不断进行艺术创新,如果不能不断超越前人,如果不能正视流派艺术之利弊,流派艺术魅力永存恐怕只是一句只能欺骗自己而不能欺骗别人的空话。
谭鑫培时期,京剧尚处在毫无顾忌地吸收别人发展自己的成长阶段。光绪五年(1879年),谭鑫培应上海金桂园之约,与青衣孙彩珠等赴上海演出,"所演剧目,文武昆乱俱全,五十余日无一重复剧目,但效果一般。"
此时谭鑫培已经32岁,即使是幼年随父学艺的几年不计,从他十一岁入北京金奎科班算起,也已经有20余年戏龄。并且,谭鑫培于同治九年(1870年)再次入三庆班,至此时也已9年。这9年谭鑫培颇受程长庚赏识与培养,常得程长庚精心传授,可以说得上是深得程长庚艺术精华了,演技也不能说不高,可是为什么"五十余日无一重复剧目,但效果一般"呢?后来老谭和京剧一起最终走向成熟,获得了"满城尽说叫天儿"的成功,登上"四海一人谭鑫培"的艺术顶峰。又是因为什么呢?问者不聪明,聪明者自会装傻不答。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让历史的车轮停止向前,任何一门艺术只要存在于社会之中,就必然要受到时代的考验。如今社会,信息爆炸,节奏加快,科技发展迅速,传媒手段日益繁复,艺术疆土拓展日宽,真的是"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了。一咏三叹的节奏再不能让终日急匆匆为衣食住行奔波的平民百姓引起共鸣,嘈杂的锣鼓声只能令紧张得几乎要爆炸的心灵徒增厌烦,提笼架鸟、品茶听曲的清代遗风恐怕不会在近些年成为时尚风气了。面对一个新观念新思维层出不穷的审美观念大变革的时代、面对紧随着新科学技术、新生活方式、新社会视点、新文化观念滚滚涌来的时代艺术潮,京剧的出路不在于抱残守缺,死学流派,而在于革新自己,适应社会。何谓改革?如何改革?时至今日,京剧已经达到国宝级的收藏价值,一如若干年前之昆曲,一举手一投足皆有严谨的法度,一声腔一字白尽有前人大师为楷模,成熟之极,完美之极,自然也就批评不得之极。改革,口头上说说可以,动真格的,谁家的老祖宗让你胡改乱动?当我们的京剧艺术家怒不可遏地斥责社会冷落了国宝艺术时,当我们的流派继承人还在为自己能师承一部分大师艺术精髓而自豪、自傲、自得、自乐却又不得不连连哀叹"曲高和寡"时,我们为什么不能正视现实,认真打坐,闭目反思,降香祈祖,问一问谭鑫培老前辈,问一问梅兰芳老前辈:你们在艺术创新上的胆略从何而来?你们在艺术王国里为何能任意驰骋?难道我们在艺术与时代的撞击中只能死守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一无所为吗?
三问曰:为什么谭鑫培能在那个社会环境里完成艺术创造的量质变换的奇迹,而我们处在高科技、高效率、高文化水准的时代却不能够?
艺术创造中的量质变换是一个复杂的艺术哲学命题,谭鑫培能在那个社会环境中完成艺术创造的量质变换奇迹,其中大有学问,为字数所限,只得略而不论。且对现实发些谬论吧。
反思之一,是量不足以导致质变。过去演员的演出是生活的需要,一场不演,不光是没有酒喝,还很可能一家人就要挨饿。所以,演员必须拼命扩充自己的剧目容量,必须极力提高自己的演出数量和演出质量。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周信芳等不同京剧历史时期的大腕儿演员,所积累的剧目都是几百出,一般名头的演员所掌握的剧目也都在百出以上,否则就很可能被挤出舞台,打破饭碗。新中国对于艺术的重视,对于艺术家的尊重,把演员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贵的位置上,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同样也养成了演员的高贵感和惰性。有的国家一级演员数来数去只有十几出二十几出剧目,还有的具有国家高级职称的"大艺术家"一辈子只跑了有数几场的龙套。一个几千人的大艺术团体一年能有多少场演出?一场演出能有多少演员登台?登台的演员中有几个是主要创作人员?主要创作人员中又有几个真正把演出当成自己的剧目积累?我们可以向所有现在正活跃于舞台的艺术家们叫板:哪一位艺术家的剧目积累能到百出?我们也可以向任何一个现在的中青年演员说:你的剧目积累太少了!量既少得清汤稀水,又怎有可能、怎好意思、怎有资格、怎有颜面谈到质的飞跃?
反思之二,亲爱的领导,你喜欢谁?任人唯亲的干部选拔标准,同样也对艺术的正常发展产生了严重干扰。领导好恶的直感的实施,作用于艺术行业,是给个别人提供了天赐良机,给其他竞争者提供了无力竞争、无法竞争、无可竞争的定性,抑制了艺术发展的重要因素-自由平等的艺术竞争。喜欢你,本领导可以给你晋职称长工资,可以给你去争某某奖,可以陪某某更有权力的领导来看演出并负责让大领导接见、表扬,这叫为了繁荣艺术事业树典型,抓重点,育人才。领导有领导的英明正确之处,良苦用心功不可没,为饭碗起见,不宜做太多的探讨。但是,我想,如果能把演员编剧等等都大胆投放到社会中去,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象市场上卖萝卜一样任由观众评说、挑拣,由一两双眼选才变成千万双眼选才,自然形成一种公平竞争的环境,恐怕更有利于人才的脱颖而出,人才出来了,事业自然就得到繁荣了。
反思之三,现代化传媒手段的捧角技术和由此而来的一劳永逸的表演机会引发了演员的惰性。现代社会的现代传媒技术快速、广泛的信息传播,使尴尬的戏曲界不得不千方百计地靠近和利用这种技术,风行荧屏的戏曲电视剧、戏曲舞台演出实况播放等很多新的艺术样式就是古老的艺术和现代传媒技术结合的产物。荧屏确实给戏曲带来了一线生机,也给戏曲表演艺术家们创造了展示自己的许多良机。有的演员演出一出戏就可以在全国大出风头,要胜过谭鑫培多少场的演出?一夜之间,大红大紫的名人制作,谭鑫培如果在世目睹,能不发出"成名简直如做梦,稀里糊涂一夜间"的感叹吗?戏曲界的艺术家们如九斤老太哀叹"一代不如一代"一样,老演员经常哀叹年轻一代不象他们年轻时那样下苦工夫,中年一代也经常哀叹新一代不自觉练功。有捷径可走,谁还回旧社会玩命儿?依赖心理,偷懒心理,投机心理,都不是道理。艺术的真理在创造中,艺术的提高在创造中,创造才有饭吃。
三问三谬,谭老先生,请批评、辩论。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