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一个演员的表演是几乎不可能的事。马连良是个雅俗共赏的表演艺术家,很多人都爱看马连良的戏。但是马连良好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一般都说马连良"潇洒"。马连良曾想写一篇文章:《谈潇洒》,不知写成了没有。我觉得这篇文章是很难写的。"萧洒"是什么?很难捉摸。《辞海》"潇洒"条,注云:"洒脱,不拘束",庶几近之。马连良的"潇洒",和他在台上极端的松弛是有关系的。马连良天赋条件很好:面形端正,眉目清朗,--一眼睛不大,而善于表情,身材好,--高矮胖瘦合适,体格匀称。他的一双脚,照京剧演员的说法,"长得很顺溜"。京剧演员很注意脚。过去唱老生大都包脚,为的是穿上靴子好看。一双脚。膪里咕叽,浑身都不会有精神。他腰腿幼功很好,年轻时唱过《连环套》,唱过《广泰庄》这类的武戏。脚底下干净,清楚。一出台,就给观众一个清爽漂亮的印象,照戏班里的说法:"有人缘儿。"
马连良在作角色准备时是很认真的。一招一式,反复捉摸。他的夫人常说他:"又附了体。"他曾排过一出小型现代戏《年年有余》(与张君秋合演),剧中的老汉是抽旱烟的。他弄了一根旱烟袋,整天在家里摆弄"找感觉"。到了排练场,把在家里捉摸好的身段步位走出来就是,导演不去再提意见,也提不出意见,因为他的设计都挑不出毛病。所以导演排他的戏很省劲。到了演出时,他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秦香莲》里秦香莲唱了一大段"琵琶词",他扮的王延龄坐在上面听,没有什么"事",本来是很难受的,然而马连良不"空"得慌,他一会捋捋髯口(马连良捋髯口很好看,捋"白满"时用食指和中指轻夹住一绺,缓缓捋到底),一会用眼瞟瞟陈世美,似乎他随时都在戏里,其实他在轻轻给张君秋拍着板!他还有个"毛病",爱在台上跟同台演员小声地聊天。有一次和李多奎聊起来:"二哥,今儿中午吃了什么?包饺子?什么馅儿的?"害得李多奎到该张嘴时忘了词。马连良演戏,可以说是既在戏里,又在戏外。
既在戏里,又在戏外,这是中国戏曲,尤其是京剧表演的一个特点。京剧演员随时要意识到自己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没法长时间地"进入角色"。《空城计》表现诸葛亮履险退敌,但是只有在司马懿退兵之后,诸葛亮下了城楼,抹了一把汗,说道:"好险呐!"观众才回想起诸葛亮刚才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内心很紧张,如果要演员一直"进入角色",又表演出镇定,又表演出紧张,那"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的"慢板"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二六"怎么唱?
有人说中国戏曲注重形式美。有人说只注重形式美,意思是不重视内容。有人说某些演员的表演是"形式主义",这就不大好听了。马连良就曾被某些戏曲评论家说成是"形式主义"。"形式美"也罢,"形式主义"也罢,然而马连良自是马连良,观众爱看,爱其"潇洒"。
马连良不是不演人物。他很注意人物的性格基调。我曾听他说过:"先得弄准了他的"人性":是绵软随和,还是干梗倔脏。"
马连良很注意表演的预示,在用一种手段(唱、念、做)想对观众传达一个重点内容时,先得使观众有预感,有准备,照他们说法是:"先打闪,后打雷。"
马连良的台步很讲究,几乎一个人物一个步法。我看过他的《一捧雪》,"搜杯"场,莫成三次企图藏杯外逃,都为严府家丁校尉所阻,没有一句词,只是三次上场、退下,三次都是"水底鱼",三个"水底鱼"能走下三个满堂好。不但干净利索,自然应节(不为锣鼓点捆住),而且一次比一次遑急,脚底下表现出不同情绪。王延龄和老薛保走的都是"老步",但是王延龄位高望重,生活优裕,老而不衰;花薛保则是穷忙一生,双腿僵硬了。马连良演《三娘教子》,双膝微弯,横跨着走。这样弯腿弯了一整出戏,是要功夫的!
马连良很知道扬长避短。他年轻时调门很高,能唱《龙虎斗》这样的正宫调唢呐二簧。中年后调门降了下来。他高音不好,多在中音区使腔。《赵氏孤儿》鞭打公孙杵臼一场,他不能像余叔岩一样"白虎大堂奉了命","白虎"直拔而上,就垫了一个字:"在白虎",也能"讨俏"。
对编剧艺术,他主张不要多唱。他的一些戏,唱都不多。《甘露寺》只一段"劝千岁",《群英会》主要只是"借风"一段二簧。《审头刺汤》除了两句散板,只有向戚继光唱的一段四平调;《胭脂宝褶》只有一段流水。在讨论新编剧本时他总是说:"这里不用唱,有几句白就行了。"他说:"不该唱而唱,比该唱而不唱,还要叫人难受。"我以为这是至理名言。现在新编的京剧大都唱得太多,而且每唱必长,作者笔下痛快,演员实在吃不消。
马连良在出台以前从来不在后台"吊"一段,他要喊两嗓子。他喊嗓子不像别人都是"啊--咿",而是:"走唻!"我头一次听到直纳闷:走?走到哪儿去?
马连良知道观众来看戏,不只看他一个人,他要求全团演员都很讲究。他不惜高价,聘请最好的配角。对演员服装要求做到"三白"--白护领、白水袖、白靴底,连龙套都如此(在"私营班社"时,马剧团都发理发费,所有演员上场前必须理发)。他自己的服装都是按身材量制的,面料、绣活都得经他审定。有些盔头是他看了古画,自己捉摸出来的,如《赵氏孤儿》程婴的镂金的透空的员外巾。他很会配颜色。有一回赵燕侠要做服装,特地拉了他去选料子。现在有些剧装厂专给演员定制马派服装。马派服装的确比官中行头穿上要好看得多。
听谭富英听一个"痛快"。谭富英年轻时嗓音"没挡",当时戏曲报刊都说他是"天赋佳喉"。底气充足。一出《定军山》,"敌营打罢得胜的鼓哇呃",一口气,高亮脆爽,游刃有余,不但剧场里"炸了窝",连剧场外拉洋车也一齐叫好,--他的声音一直传到场外。"三次开弓新月样"、"来来来带过爷的马能行",同样是满堂的采,从来没有"漂"过。--一说京剧唱词不通,都得举出"马能行",然而《定军山》的"马能行"没法改,因为这里有一个很漂亮的花腔,"行"字是"脑后摘音",改了即无此效果。
谭富英什么都快。他走路快。晚年了,我和他一起走,还是赶不上他。台上动作快(动作较小)。《定军山》出场简直是握着刀横窜出来的。开打也快。"鼻子"、"削头",都快。"四记头"亮相,末锣刚落,他已经抬脚下场了。他的唱,"尺寸"也比别人快。他特别长于唱快板。《战太平》"长街"一场的快板,《斩马谡》见王平的快板都似脱线珍珠一样溅跳而出。快,而字字清晰劲健,没有一个字是"嚼"了的。50年代,"挖掘传统"那阵,我听过一次他久已不演的《硃砂痣》,赞银子一段,"好宝贝!"一句短白,碰板起唱,张嘴就来,真"脆"。
我曾问过一个经验丰富、给很我名角挎过刀,艺术上很有见解的唱二旦的任志秋:"谭富英有什么好?"志秋说:"他像个老生。"我只能承认这是一句很妙的回答,很有道理。唱老生的的确有很多人不像老生。
谭富英为人恬淡豁达。他出科就红,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但他不和别人争名位高低,不"吃戏醋"。他和裘盛戎合组太平京剧团时就常让盛戎唱大轴,他知道盛戎正是"好时候",很多观众是来听裘盛戎的。盛戎大轴《姚期》,他就在前面来一出《桑园会》(与梁小鸾合演)。这是一出"歇工戏",他也乐得省劲。马连良曾约他合演《战长沙》,他的黄忠,马的关羽,黄忠是个配角,他同意了(这出戏筹备很久,我曾在后台见过制作得极精美的青龙偃月刀,不知因为什么未能排出,如果演出,那是会很好看的)。他曾在《秦香莲》里演过陈世美,在《赵氏孤儿》里演过赵盾。这本来都是"二路"演员的活。
富英有心脏病,到我参加北京京剧团后,就没怎么见他演出。但有时还到剧团来,和大家见见,聊聊。他没有架子,极可亲近。 他重病住院,用的药很贵重。到他病危时,拒绝再用,他说:"这种药留给别人用吧!"重人之生,轻己之死,如此高格,能有几人?
摘自汪旧作《马·谭·张·裘·赵 》
(鸣谢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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