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少听杨小楼的戏

我对杨小楼有个清楚印象是从1922年起始的,那时我8岁。一次长辈带我去织云公所听堂会戏(织云公所在东珠市口三里河路北,是当时绸缎布行会址),那天有高庆奎、茹富兰、郝寿臣、王又宸、李春来等人的戏,大轴是杨小楼、梅兰芳、王凤卿、钱金福、姜妙香、李寿山、许德义、迟月亭、张春彦等人的新戏《霸王别姬》。那天晚上,我除对梅、王、姜扮相之佳十分惊讶外,对钱、许,特别是杨的脸谱非常入迷。长辈对我说杨的项羽脸是钢叉脸,我当时觉得他的脸上好像画了一棵大树。杨演项羽的开打场次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从这次《霸王别姬》之后,我一直没少听杨小楼的戏,直到1937年,那年我23岁,最后听了他的《金钱豹》。彼时他已是59岁的老人了,次年病故,享年60岁。那次"鼓界大王"刘宝全在哈尔飞戏院的《大西厢》与"国剧宗师"杨小楼在长安戏院的《金钱豹》同一晚上演,使人有二者不可得兼之感。《金钱豹》的其他演员有迟月亭(豹化身)、邱富棠(猴化身)、郭春山(涂保即黄鼠狼)、郭庆永(悟空)、孟庆惠(唐僧)、赵斌芝(猪化身)等。开打时杨穿白缎豹衣裤,一身锦绣,金脸蓬头,光彩夺目。演"驾风前往"时,坐高台椅上扳左腿迈步下高台,变幻化身时虎跳、走边踢腿、朝天镫等动作,腰腿敏健无匹。使叉开打,一切均不出舞台把子规范,不采用武术专家的舞叉技艺,但有一次下场往空中极高地抛叉、接叉时做了一个非常好看的亮相,弓箭步,左拳空举过头,右手执叉头向下、头向右望叉柄,巧妙地运用武技于舞台把子之中。

从织云公所《霸王别姬》到长安戏院《金钱豹》,15年间我听过杨小楼的各种戏,老生、武生、红生、武净、猴儿、武丑,真是一位昆乱不挡的京剧大师,当年人们称他是"国剧宗师"并非过分。我个人所听过的杨小楼的戏有《金锁镇》、《长坂坡》、《取桂阳》、《回荆州》、《黄鹤楼》、《阳平关》、《五截山》、《汉津口》、《冀州城》、《战宛城》(张绣)、《挑滑车》、《麒麟阁》、《宁武关》、《湘江会》、《白龙关》、《青石山》、《贾家楼》、《甘宁百骑劫魏营》、《镇潭州》、《陈圆圆》、《康郎山》、《八大锤>、《连环套》、《恶虎村》、《殷家堡》、《落马湖》、《武文华》、《霸王庄》、《赵家楼》、《五花洞》、《野猪林》、《山神庙》、《林冲夜奔》、《摘缨会》、《八蜡庙》、《英杰烈》、《铁笼山》、《艳阳楼》、《金钱豹》、《闹昆阳》、《晋阳宫》、《英雄会》、《金沙滩》、《状元印》、《芦花荡》、《战宛城》(典韦)、《闹花灯》、《坛山谷》、《霸王别姬》、《挂印封金、灞桥挑袍》、《大登殿》、《法门寺》、《水帘洞》、《安天会》、《五人义》等(反串《八蜡庙》张桂兰不计在内)。其中最能代表杨的特长的剧目,应该说是《长坂坡》、《连环套》、《安天会》。杨有唱好这些戏的特殊条件,这就是他的扮相和嗓子,当然更根本的还是他的功夫。杨说过武生要能来《挑滑车》、《铁笼山》、《恶虎村》、《落马湖》这四出戏,别的也就不怕了。这四出戏唱、念、做、打俱全,要有真本事才能来得了,可以说是四出基本戏。

杨小楼作古已半个世纪了,但生前上演剧目的剧本,特别是新编戏,像《野猪林》、《甘宁百骑劫魏营》、《坛山谷》、《康郎山》等戏的剧本现均留存。另外当年最早从百代公司起到最后长城公司止,各唱片社有杨的许多录音。从角色来说,包括武生、武老生、武净、猴儿等戏的代表性唱念选段;从腔调来说,包括京剧和昆腔;从剧目来看,包括传统戏和新编戏,有的可以较全面地反映杨在一戏中的唱念安排,例如《长坂坡》、《汉津口》、《战宛城》、《连环套》、《霸王别姬》。全部资料可以全面反映杨所演剧目的范围和不同角色的唱、念方法,从录音还能听出来杨的唱、念如何与文武场面配合成为整体,体现杨演戏的精神面貌。录音中鲍桂山的单皮鼓、罗文田的大锣均属珍贵艺术资料。杨留有不少正式剧照,如《青石山》关平、《画春园》徐胜、《莲花湖》韩秀、《镇潭州》岳飞、《长坂坡》赵云、《阳平关》赵云、《连环套》黄天霸、《灞桥挑袍》关羽、《霸王别姬》霸王、《劫魏营》甘宁、《坛山谷》姜维、《康郎山》曹晟等。照片虽为静止形象,但从中能看出身段劲头和化装原则。杨亲笔绘过脸谱册页,包括姜维、高登、典韦、金钱豹、牛翅等角色的脸谱,其中一部分在当年《北洋画报》发表过,是一份重要的京剧美术资料。

铁笼山

当年内外行赞成杨小楼的戏的人非常多。内行中非武生行的人爱听杨戏的有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荣蝶仙、芙蓉草等。老观众常特烦杨演某戏。1933年杨经人烦演《铁笼山》,在吉祥戏院演出。当时舞台上除有检场人外,后台的人可以在台上听戏。《铁笼山》开始时,检杨人在下场门边靠场面外侧,放了一把空椅子,等到"起霸观星"时从下场门匆匆走出一位身材魁伟、面形瘦长的便衣人士,在椅子上一坐,一看原来是孙毓堃。我当时精神为之一振,心想甭看今天戏里的"姜维",就看这个听戏的"姜维",也就够过戏瘾了。原因是孙毓早就由于演《铁笼山》这类的戏而著名一时了。孙毓堃在台侧一坐就好像是由他来报幕,介绍今天的《铁笼山》不是一般的《铁笼山》。孙毓堃是俞振庭的外甥、杨小楼的义子,有扮相、有功夫,学杨有他的特殊条件。杨逝世后,孙邀请杨的配演人员,也在吉祥戏院演出,很受欢迎。

对了杨小楼的《铁笼山》,我的清华同学陈鍫曾评论过:"他在台中间一站,好像是一边旗子(指靠旗)伸到台的这一边,那边旗子伸到台的那一边,一个人把台都照满了,大红脸上的大极图好像从头顶上鼓出来了。"这个评论是很中肯的。

杨小楼收徒

杨小楼的拜师弟子有三人。早年收过侯海林,侯演武净,一直随侍杨。另外正式弟子是延玉哲和傅德威,延、傅当时是中华戏曲学校学生。延已病逝台北。拜师仪式是在中山公园水榭举行的,时间是1935年。杨为了收徒,在吉祥戏院亲自演:了《贾家楼》和《野猪林》两出戏,给学生作示范。我听过这次戏后的一个想法是:《贾家楼》是一出打基础的经典武戏,《野猪林》是一出有创作性的新编文戏。这反映出来杨小楼的教学思想。杨小楼以身作则,要求学生们高标准地打好基础高水平地创新,要全面发展,能文能武。事后杨曾亲去中华戏曲学校,请学校关心傅、延二生的学习。可以说杨对收徒非常重视,非常认真负责。

杨小楼还说过,小孩学戏一上来就学猴儿戏不成,学不好能学出毛病来,一辈子改不过来;到二十来岁底子打结实之后,再学猴儿戏不晚。他教外孙刘宗杨(后改刘宗扬)就是照这个原则办的。刘宗杨小时在朱幼芬所办的福清社科班学习,福清社解散后在俞振庭所办的斌庆社科班搭班演戏。有人建议杨小楼教刘宗杨学学猴儿戏。那时刘十几岁已经能纯熟地唱《连环套》、《庆顶珠》之类的大戏了,但是杨小楼还是不同意让刘学猴儿戏。直到刘二十来岁,杨才教他《安天会》。刘宗杨幼年天赋极佳,可惜由于结核病早年逝世。 谈到打底子问题,武生打基础的戏很多,为什么杨给博、延示范《贾家楼》呢?我联想起一件事。当初余叔岩正式拜谭鑫培之后,谭亲自给余说了《失街亭》的王平和《太平桥》的史敬思。这两出戏属于老生打底戏,难度较大,学会这类戏,垫高基础,一生有益。小孩开蒙学扎靠老生,可以用《渭水河》南宫适之类的活儿来打底,但对已经会而且唱过许多戏的余叔岩就不合适了,远不如学《太平桥》。杨小楼给傅、延示范《贾家楼》很像谭鑫培给余说《太平桥》。延玉哲当时程度低些,傅德威就不是普通的学生了,不仅演过《贾家楼》,而且还演过《战宛城》、《四平山》等许多大戏。对一个已经演过《贾家楼》的学生示范《贾家楼》有什么意义呢?我从听戏得到的理解是杨的《贾家楼》是大班(演员组织戏班演戏,俗称大班;凡以培养学员为主,有时也演戏的班子则称为科班,也叫小班。)的《贾家楼》,科班学生演戏与大班演员演戏在格调上还是有区别的。想到那次孙毓听杨的《铁笼山》,大概不是去看有什么身段、打什么把子。可以说他基本都会,他是"内行看门道",去看杨台上风度,提高他自己的艺术境界。像孙毓这样自觉学戏的做法是值得学习的。

学杨还必须想到杨的艺术渊源问题。大家公认,杨自己也承认他是俞派武生。杨直接跟俞润仙(菊笙)学过戏,俞润仙在《贾家楼》戏中有许多创作,包括把子、出手。杨的《贾家楼》是真正宗俞。杨给学生示范俞派《贾家楼》也就是教给学生学戏要取法乎上,打好基础。杨这次演《贾家楼》,不仅示范了唱"粉蝶儿"、念、做、打,还示范了扮戏。杨此戏用缃绿色解、靠、箭衣、扎巾,适合唐壁戴掺髯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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