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9月21日父亲去世了。二十年过去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前些天,一位热心的朋友要给父亲出本传记,兄与姐妹推选我在书中谈谈爸爸。我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许多,我好想爸爸,眼前经常出现他那愣愣痴痴的一脸的无辜与问天的表情,除了心里的酸痛,话与记亿似乎都已被残杀得支离破碎,连哽咽都是挖了好久好久断断续续地成不了一个声音……
看到一本名人录上父亲的履历,我努力地琢磨着:1919年农历9月12日父亲出生于上海,7岁启蒙幼功,10岁登台,后拜陈秀华先生习文戏,丁永利先生习武戏。19岁即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击鼓骂曹》、《两将军》与“猴戏”,一饱而红。随后拜了余叔岩先生为师,曾创建了“群庆社”、“起社”、“中国实验剧团”,后改编为“中国戏剧研究院”,就是“中国京剧院”的前身。36岁即参加“中国京剧院”,任团长职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为止。1975年9月21日去世。看着这份履历表,一时间有些恍惚,这就是父亲的一生,也是中国戏剧史上的一位“人物”,两百个字交待完毕一生的“巅峰”、“荣华”与“浮沉哀恸”。这中间还有“文革”的冤屈,一切都在这两百个字里诉说完毕,而我是他的儿子居然想不起该怎么开口……
我的记忆中爸爸不爱多说话。即使是开完批斗会带着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及要交待的题目回来,除了发愣他仍不多分辩,即使传达江青的批示“李少春艺术上很有能力,要控制使用”他还是默默无语,在“要控制使用”的政策下,又得到了剧团主管的指示“你编出来的东西你觉得不像李少春了就对了”。我看得出他内心的苦痛,我们家人清楚爸爸对艺术是多么认真不苟。他勤奋好学,博采众长。他常讲“不怕练功苦,就怕苦练功,不能傻练要动脑子”。“不要只看名角戏,什么戏都要看,每个演员都有特点和长处,好的学过来,不好的引以为戒"。在艺术上爸爸一生都在追求、探索、创新。"每个人擅长的条件不同,要尽力发挥自己的条件才能创造出自己的风格,别人好的不能死学硬套,要学来我用”。这是他经常的教导。在《野猪林》“白虎堂”中一句“八十棍打得我冲天愤恨”就是借鉴周信芳先生常用的腔,唱出了“李少春风格”。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在《大闹天宫》中多加点“化学把子”即扔刀、扔枪、耍出手,更能博彩。他说,“我是上海滩出来的《金钱豹》的底子,化学把子难不住我,可得看用在什么地方,这就叫风格”。
爸爸的艺术成就是与他平时的“谦虚谨慎”、“追求上进”分不开的,他认真听取来自各方的意见和建议,与女高音歌唱家郭淑珍一起探讨、切磋美声唱法与京剧唱法的结合;与舞蹈家资华筠、赵青共商京剧形体动作和技巧在舞蹈中的运用和效果。有人建议他演《白毛女》中杨白劳身藏卖女儿文书回家后,左手托着一碗饺子,右手拿着筷子,心情沉重地吃不下去,这时杨白劳手拿筷子的姿势与一般人一样,会显得太漂亮了,如整个手心向下,四指全在筷子上头,反而更能衬托出这位贫苦农民的朴实和他沉重压抑的心情,爸爸照这个建议改了。他认为“演员必须能折叠换胎,演什么像什么”。《击鼓骂曹》中祢衡小锣打上后一个甩袖,要甩出“祢衡”儒者的傲气;《三岔口》中任堂惠的“四击头”上场,他改成“回头”上更显出“三关上将”的气度。爸爸在事业上雄心勃勃,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他原计划要把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奥赛罗》搬上京剧舞台的。 在我的记忆中每次他演戏赴剧场之前,不管是多熟的戏都看他坐在那里深思一阵,问他在想什么,他讲:“在‘过电影"把戏从头顺一遍,试着找出一些新鲜感,与深度理念……”。“演员没有轻松的时候,要看、要记、要想”,他常这么讲。在《野猪林》中林冲山神庙“大雪飘”一段唱,是他年轻时在家门外常听到一个要饭的这么喊着“行好的老爷太太呀,你们有那吃不了的剩粥剩饭哪,赏给俺一口吃吧……”他就根据这个调子编出了这段哀怨深沉的唱段。
爸爸不是专门做学问的,但是他书房里的书籍种类繁多,有哲学、历史学、导演学、表演艺术、中外文学名著等等。他的书法与国画也曾得到很多行家的赞赏,很有创意。他常提起齐白石先生所讲;“书画与舞台艺术一样,要让观众在众多表演者当中看到你的作品,或表演时停住仔细欣赏,留下印象,这就需要功力加与众不同的创意。”
1966年夏天,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要搞"运动"的风声,那天爸爸回家说要到社会主义学院去学习,他在整理行装,行步之间似有些心思,临走时对母亲讲“你要小心身体……”从此近一个月没见到爸爸,再见时,是红卫兵抄家,他被押回来看着,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的故事。爸爸的头发被剃光了,长出薄薄的一层,胡子长长的,清清楚楚全白了。
过了几天,学校集合整队出发,去参加“中国京剧院批斗李少春大会”,我想了很久,实在是放心不下,也骑车来到了北池子大街中国京剧院院部小礼堂,我躲在最后面,紧张得喘不过气,一声“把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反动学术权威李少春押上来……”我已木在那儿,在一阵震耳的口号声中,爸爸被三个人押着急步走上了台。这时居然有人说:“嘿,脚底下真溜,看得出有功夫。”爸爸手上举着一块大木牌,上写“反革命分子李少春”好久好久纹丝不动,同一个舞台,爸爸演出了不同的戏码……我只有恐惧和心痛。
爸爸是十分内向的人,他很喜欢孩子们在他面前玩闹,或争执些问题,或讲些笑话,虽不插嘴,但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另外他总是衣着整齐,即便是在家里,就连抽烟、闲聊天都不放松他那挺拔的气质。当我看到“文化大革命”中被“劳动改造”的他在太阳底下穿着被汗水湿透的短衫,登高梯砌墙,踩三轮平板车运砖,走路总是低头直视,恐其被人讲有不服气心态时,真是心痛。为了安慰家人,他常告诉我们在干活中找到了什么巧劲……我们提心他受过伤的腰能否撑得住,他深沉地说:“人只怕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一句白话而深切的言语,多少年来常在我脑中回响。
爸爸的心很细,又过于含蓄,他被关在“牛棚”时我们每天给他送饭,他捎信回来要多准备些饭菜,我们以为他由于干活饭量变大了,后来听范钧宏先生(剧作家)对我讲:“你爸爸是个好心人,为别人想却不说出口,他知道在‘牛棚"的时候我家情况很差,只能吃食堂领的饭,我的饭量又大,你爸爸每天都过来说:‘钧宏,帮帮忙,太多了。"我知道你爸爸的意思。”
爸爸从“牛棚”里被放出来回家的第一天,我记得他要亲自下厨,做个菜叫“鸡素烧”其实就是大杂烩,白菜、粉丝,加牛肉,不怎么好吃,可是这大概是我们记忆中头一次吃他做的菜,妈妈和我们又开心、又心酸。
爸爸真是变了好多,他的话更少了,他常常整个呆愣在那里,不知他在想什么,看得出他每天早上出门时那紧张不安的情绪,晚上回家后那无神无力的神情,也不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那么一个爱戏的人,一听到戏就躲开,我知道任何戏剧艺术上的考验都难不倒他,但是眼前这份“冤”他不知怎么讨回,他迷悯,困惑,-我几次听他喃喃地说:“我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情一定太多了。“哀莫大于心死”爸爸后来安眠药吃得很多,我们劝阻,他讲:“我是多希望糊涂一点……都知道我是糊涂的也好了。”实际上,那也是他的一种逃避与解脱。
为了能分散他一些沉闷的心情,我曾刻意找些戏上的问题向他请教,甚至质疑,这时候他还能恢复些活力,还能看到些过去的自信心,那阴暗神情渐有消退,我深深体会到爸爸与艺术是分不开的。
电影《活着》里面那位孕妇被误诊而死,生活中又何常没有?那天傍晚,爸爸觉得头晕,半边感觉有些偏重,送到医院急诊室,诊断为脑溢血,打上了点滴,病势反而愈趋严重,直至昏迷不醒。我们请了位301医院的医生来看看,那医生小心地说:“我怀疑是‘脑血栓"请主治医生最好再确诊一下。”经过抽脊髓化验,确诊是“脑血栓”,两种相反的诊断,相反的治疗,立即换药………一切都太晚了。爸爸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去了。临走前除了一句:“我不放心玉兰和孩子们……”再没有说什么。
爸爸不放心妈妈,妈妈又岂能放心爸爸呢?相隔一年妈妈也追随而去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曾共同度过“相亲相爱”“美好”“风光”的时代,又曾经历过了“相依为命”相护牵动着心弦的艰辛日子,可以讲“甜、酸、苦、痛”的生活他们都已尝尽。妈妈可算是爸爸在艺术创作上的顾问,爸爸总是把他创作出来的唱腔或想法唱、讲给她听,然而妈妈还总是有很多意见提出,并且常得到爸爸的赞赏:“不愧为四块玉之称”(妈妈侯玉兰是著名程派演员,早年毕业于“中华戏曲学校”,同李玉茹、李玉芝、白玉薇一起有“四块玉”之称)。
我想爸爸的一生到临终,他没能看开,看透,他的“南柯戏梦”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撼恨。“他没有过错,却遭到这般折磨”,“他诚心待人,后来却如此待他”,“他凭才艺而拔尖,却被这样使用”……我是他的儿子,我能慰藉的也只就这几千字的追思?……我细细琢磨,如今我身在异国,求生计,再演戏竟有一些原因是为了父亲……只不过直到他死,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有多么崇拜他,敬服他,还有爱他。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爸爸真的看透一些,他会不会走得平静些?
谢谢这个机会让我好好回想这些,以表达我对父亲衷心的爱戴和怀念。

1995年6月26日

(摘自 《博美精新--李少春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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