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爱京剧的中老年观众,都知道金少山先生。无论在艺术上或生活上都称之为奇人。

其父金秀山,功铜锤架子花脸。当时也属名角,早年灌过唱片。将门出虎子,金少山比其父的艺术天赋巨滋罕见。他的身材魁悍,脸庞饱满,嗓音浑厚,音量震耳,可谓黄钟大吕。当时在京剧领域无人匹敌。他的拿手杰作《白良关》、《御果园》、《李七长亭》、《盗御马》、《法门寺》等。此外包公各剧均有独到之处。 他的为人品格憨厚、平易近人,对待亲友修好相处,特别对待佣人更是恩养备至。把物质钱财看成是身外之物,遇难者相求必慷慨解囊。

金少山尽管有超人之优,俗语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对自身健康忽视无睹。他的内心世界充满儿童心理。那就是两个字--好玩,他爱好广泛、浪漫不羁。他的穿着也与众不同,平时很少穿西装,总穿长袍外罩、琵琶襟坎肩,夏季穿着凉绸短打扮,脚穿白丝袜,黑云头的缎面鞋,为演出勾脸方便剃半光头,后面齐脖发。素常好闲游漫步,肩扛小墨猴,手拉着小狮子狗。由于社会原因沾染了吸鸭片烟的嗜好。虽出身名门,艺术上也有了一些成就,但在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他的声望没能大噪。一度曾在天津舞台上逗留了一段时间,后被山东烟台等地邀请一炮打红!从此震动了大江南北,后即被上海黄金、皇后等剧院邀请坐包(长期合同),红的山崩地裂。

一次我的老师梅兰芳先生欲演《霸王别姬》,想请金合作。于是与金商议,金满口答应,不过金有个要求,希望梅师给他重新制做一套高档霸王盔甲。梅师为了提高戏的质量,毫无迟疑地接受了这一要求。金不胜欣慰。霸王靠本来就是一套讲究的服装。金想在传统款式的基础上发挥一下,设计出了标奇立异的图案。传统是用金线刺绣。金一反常规地采用白银线刺绣。这套黑色霸王靠在银光闪闪绣活的衬托下,越发放出新颖而夺目的光彩。

梅师与金合作的《霸王别姬》演出效果空前,梅师也对金的表演十分满意。后来金由此得名被称为"金霸王"。

金离沪北上,尚小云老师所闻之银靠的情况,便向金借此靠,认为该靠有特点。于是照该靠的原样绣了一套,为给我师弟尚长春演《四平山》饰李元霸而用。1946年于北京鲜鱼口内的华乐戏院我和金先生合作的《霸王别姬》金仍穿的就是那身绣白银黑靠。

有一个时期金少山、奚啸伯和我在北京西单长安戏院通力合作。每周演三、四场戏。售票情况也相当不错,当时有个在军统做事的刘某,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有一定的权势。此人喜好国剧,专交一些戏剧名流。他的用心良苦其目的不问可知。象刘砚芳先生(著名文武老生)是一代宗师杨小楼的快婿,家里很富有,室内的陈设,均系当年慈禧太后赏赐给杨小楼的。杨作古后无哲嗣继承,所有珍贵财产刘便成了合法继承者。刘某是刘砚芳家的不速之客。看上什么稀罕之物,顺手牵羊归为己有。刘砚芳敢怒而不敢言。金少山也深受其害。有一天我 与金先生在长安戏院合作演出《法门寺》,刘某向金索取几百张戏票。因那场戏是一家东城富户包办了多半场的好票(甲乙级座位)其余边后排还有剩余票位。奈刘某硬逼着金把人家已售出的好票倒给他几百张。强人所难,金实在是无能为力去满足刘某的奢求。刘某羞恼成怒!这一下子可把太岁老爷给得罪了。金素常有误场的习惯,老观众都知道,但从未因此闹过事,退过票。金拒绝刘某后,刘就在开锣前策划按下了钉子,准备闹事报复。

知情者提前暗示给金。今晚的演出要多加注意!金闻讯后深知不妙,本想回戏,奈该场售票情况巨佳,前台经理不同意回戏,认为卖个满场不容易,区区小事得罪观众有碍今后业务的信誉!何况场内有弹压席维持(治安人员)。金认为:军警宪特还不是官官相护,因而坚持不演,双方争执不下。 金为什么有如此的惧感呢?他在北平沦陷时期一次到外埠演出。那时名角到外地去,必需与火车站的警务段打招呼。请大客、送厚礼,否则谁进车站谁就要受到刁难。其实金已摆过请了,谁知漏下了几个人,心怀不满。等金一入捡票口后劈头盖顶的就是一顿毒打。所以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到了开锣时间,后台管事的剧务高登甲,没有得到特殊情况的通知自然按原定时间开戏。那天开场戏只有一出武打戏,然后便是《拾玉镯》、《法门寺》。

《拾》剧将要演完的时候,金尚未见面。高登甲只好准备垫戏了。一出小花脸的《逛灯》戏上场了。演员刚一露头儿,台下一群观众突然叫喊起来:"金少山架子太大渺视观众,我们要退票。"了解金的老观众,对金的垫戏已成习惯未动声色。只有刘某安排的一小撮人煽风点火。虽说官官相护,那天值勤的弹压人员,也怕出大乱子,负不起地段的责任,在两个警察的安抚下,观众总算没哄起来。时到《逛灯》演完,金还在路上。瞬间那一小撮人又掮动起来退票。也有的观众随声喊叫。这时金已进了后台,但一时化不上妆,台下越闹越烈。警察到后台严厉的斥责金的代理人。有个叫孙焕如替金拉了一个客观理由上台向观众解释,求其谅解。有的老观众通情达礼,站起来说:"诸位,我们都是多年敬佩金老板的艺术,今天的情况特殊值得谅解。我们大家既然等了这么久了,请金老板快点化妆就是了。大家给个面子好不好?"大部分观众同意这个倡议,场内的气氛缓和下来。

金在后台一边勾脸,同时有四个工作人员给金穿彩裤、穿靴子、穿服装等。金告诉管事的说:"开吧"。三下五除二,总算开戏了。

金饰的刘瑾刚一露头有的是欢迎采,有的是叫倒好。金走到台口念引子"腰横玉带紫罗袍"这一嗓子象狮吼般的巨响,把台下的骚乱声骤然压下,引子打完后,台下正反采声浑然一体。当金入座后念定场诗时,从"四海腾腾庆升平"的头一句台下的那伙歹徒更是疯狂地起哄。大部分观众非常反感,与那伙人对立交涉。场内乱成一团。金也忍无可忍,既然演不下去,只好转身走进后台。

这么一来那伙歹徒更是理直气壮,变本加厉地暴跳喊着退票。弹压及剧场经理把那伙人叫到场外摆理,有的观众也参加辩论。那伙人最后理亏词穷,灰溜溜的无可奈何。如此一来,把演戏的时间却占去了很多。要继续演只好掐点儿场子,否则演到凌晨一点也散不了戏。只好把我和宋国诗的头场戏抹掉了。接着就是校尉小太监引太后刘理进庙。在一条边挖门儿时,金走到台口顿手搭恭,向观众说:"诸位对不住,对不住!"可笑的是有的观众,向刘瑾答话说"金三爷卖点儿力气就都有了!"顿时台下掌声、笑声、谈话声混成一团。我扮演的宋巧姣亦随上场,一声"冤枉啊"后遂晕厥台上。当时我心里想,今晚的戏不好唱,得小心翼翼地把戏演好,千万别让观众不满意,目标转移到我头上!还真不错,那天我嗓子份外痛快。一个导板就得了一个满堂彩!几句慢板观众也连声喝彩。这段大慢板的时间,约有一刻多钟,谁能想到,这位金老先生来戏院时,只顾交涉回戏问题,没顾得吃饭。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位老先生真是久经战练,临危不惧。他走遍了江湖,颇有沉着应战的火候,台下再闹,天塌不下来。就在四句定场诗未念完一气之下走进后台,跟伙计们说"先乱去吧,我肚子饿了。去隔壁大地餐厅叫两份三明治,一份牛尾汤!"伙计们听后愕然问:"您一会儿就得上场哪有时间吃呀?"金胸有成竹地说"有时间,盯着荣环一唱慢板就给我端上去。"解放前舞台还没净化,检场人员往台上给演员送水饮场递东西是习以为常的事。就在我唱慢板时,检场人侧身把面包和牛尾汤端到刘瑾面前,刘瑾的大红蟒,袖子款式肥大,侧身胳膊支在桌上,大袖子一挡脸,乘着观众聚精会神倾听宋巧姣的慢板之际,从容不迫地进食了一顿美餐。我的慢板唱完了,干岁爷的御膳也用完了。难得的是观众居然丝毫没有发觉。

这场惊险的闹剧总算云消雾散,圆满地结束了。象金少山先生这样难得的老艺术家,在过去苦难的岁月里,饱经苍桑,早年作古,死后竟无力发丧。梨园艺人一向见义勇为,颇讲同行互助精神,幸有梨园公会举办,给金唱搭桌戏,才安息千古。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是使人遗憾,萦绕心怀。

(摘自《中国京剧》杂志 `19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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