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靠写小说起家,又靠写小说赢得晚年的辉煌的“著名作家”。但他和戏剧的缘分,其实并不比和小说的缘分浅,至少从时间上看,要早许多年。他晚年回忆说:“我们家乡(江苏高邮)是个小
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过节,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小时候,只要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此后,终其一生,他与戏剧发生过这样和那样的关系,从未远离了这门艺术。这里所说的“看”,指的并非“看戏”,而是对戏的“看法”。
知道汪曾祺的人也应该知道,他是当年的样板戏《沙家浜》一剧的主要作者。在那个年代,尽管样板戏拥有全民化的观众,但“当事人”毕竟寥寥可数。汪曾祺晚年反思这段经历时,曾这样总结那十年“非常”时光的滋味:
我曾经在所谓的样板戏团里呆过十年,写过样板戏,在江青直接领导下搞过剧本。她就提出来要“大江东去”,不要“小桥流水”。哎呀,我就是“小桥流水”,我不能“大江东去”,硬要我这个写“小桥流水”的来写“大江东去”,我只好跟他们喊那种假大空的豪言壮语,喊了十年,真是累得慌。
作为一个懂戏并参与样板戏创作的“当局者”,汪曾祺并没有陷入“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迷境,他在晚年的文字中多次提到这段经历,他对样板戏的认识和评价是清醒的,客观的,深入的,也是一些不曾身临其境的评论家们所替代不了的。
汪曾祺认为,从总体上看,样板戏“无功可录,罪莫大焉”,而且还“遗祸无穷”。这主要是指样板戏的创作理论和创作方法的荒谬,即“两结合”(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也即人所共知的“主题先行”和“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汪曾祺在一篇回忆性的文字中说:
“三突出”是于会泳的发明,即在所有的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这个阶梯模式的荒谬性过于明显了,以致江青都说:“我没有说过‘三突出’,我只说过‘一突出’。”她所谓“一突出”,即突出英雄人物。在这里,不想讨论英雄崇拜的是非,只是我知道江青的“英雄”是地火风雷全然不惧,七情六欲一概没有的绝对理想,也绝对虚假的人物。“主题先行”也是于会泳概括出来,上升为理论的,但是这种思想江青原来就有……她经常从一个抽象的主题出发,想出一个空洞的故事轮廓,叫我们根据这个轮廓去写戏。
汪曾祺曾提到一个亲身经历的事情。有一回江青下令,要他们写一个和《沙家浜》、《红灯记》一样以抗战为题材的戏,只不过背景挪到了内蒙古草原,定名《草原烽火》。意思是八路军派人打入草原,发动奴隶,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爷。汪曾祺和阎肃等创作人员为此四下内蒙古作实地调查,结果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无从下手。他们还访问过乌兰夫、李井泉(当年大青山李支队领导人)等人,李井泉说:“我们没有干过那样的事,不干那样的事。”汪曾祺等人向于会泳汇报时,于会泳竟说:“没有这样的生活更好,你们可以海阔天空。”汪曾祺说,样板戏中的多数,尤其是后来的几出戏,就是这样“海阔天空”地瞎编出来的。他认为,“三突出”、“主题先行”是根本违反艺术创作规律,违反现实主义的规律的。这样的创作方法把样板戏带进了一条绝境,也把中国的所有的文艺创作带进了一条绝境。
同时,汪曾祺又认为,从局部看,样板戏并非没有一点可以借鉴的经验,它试图解决现代生活和戏曲传统表演程式之间的矛盾,做了一些试验,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绩,使京剧表现现代生活成为可能。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回顾说:“最初的‘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的创作者还是想沿着现实主义的路走下去的。
他们写了比较口语化的唱词,希望唱词里有点生活气息、人物性格。有些唱词还有点朴素的生活哲理。”例如《沙家浜》里他写的“人一走,茶就凉”,《红灯记》里别人写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都符合这个创作思路。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话流传至今,并成为经典的俗语,已经证明了它们的生命力。
评价样板戏的唱腔,于会泳同样是一个不能回避的人物。汪曾祺认为,“于会泳在样板戏唱腔设计上吸收地方戏、曲艺的旋律入京戏,是成功的。他所总结的慢半大腔的“三送”,是很有道理的。
据汪曾祺的子女回忆,上世纪70年代初,也就是样板戏正走红的时候,有一天家人一起聊样板戏,汪曾祺插言道:“再过二十年,还不知怎么样呢。我看,也就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能传下去。”他的理由是,这些戏有生活,有人物。他对自己参与创作的《沙家浜》则作了这样的估计:“《沙家浜》不太完整,前面是阿庆嫂的戏,后面是郭建光的,但是《智斗》肯定会传下去。”二十年以后的事实,大致证明了汪曾祺的这个预言。
(摘自 《人民政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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