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约见一位从事京剧多年的老先生,并没有特别的目的,我知道每一位老戏剧人的心里都有一腔吐不完的“爱恨”。而老先生在电话里就直说了:聊聊啊,来聊聊啊……我心里明白,对于京剧,这又是一个痴心人。要不然不会这么突兀地,跟年轻的外行,就这么直率地吐露了大半辈子的生命积怨。
巷子黑暗逼仄,省京剧院是我常来的地方,每次来都有种不忍发出的叹息。我狠狠地批过省京近年来排的戏,但那也是因为我的热爱,为什么就没有别人的闯劲和干劲?许多藏匿在光鲜外衣下的隐痛,都会在这样的黑暗逼仄中涌上来。
老先生指着墙上挂着的胡琴对我说,就剩下这一把了,拉二黄的,要拉个西皮什么的,还得跟人借去。我借着暂存的一缕霞光辩识,胡琴皮上留下了岁月的印痕。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兴亡成败一刹那。……” 对我来说,没有比轻吟一曲[别姬]再好的见面礼了。老先生很注意地听着,而我其实不能肯定,他那张被最后一抹微弱的光线雕刻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凝重神情。也许老先生睡着了,沉入了瑰丽的梦底。 谁知道呢,这是个历史的谜。
何必要唱这段,何必要唱[别姬],他睁开眼睛,像是在问他自己。我看着他,竟然答不上来。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这个问题过于缠绕不清。
你这段“二六”,音准是很好的,但是字不要坠,不然就成“散板”了。我长时间地沉默,仍然没有作答。其实我很清楚。那样地慢,是因为边吟着,也边回忆着,幽幽的,游荡在一个浮生旧梦里。我们都醉死在一曲“虞歌”里了。
老人的许多陈年往事,就在这圈飘渺如一缕云飞的余音里,弥漫开。 …… 我起身告辞的时候,老人送我送到门口,突然地问了我一句: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还来不及回答,他苦涩地笑了一笑:京剧观众,可不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么? 我笑不出来。我那勉强的一撇嘴一定难看极了。
我走出巷子的时候,在起来的夜风里,想起了舒婷的诗,有首名字叫《最后的挽歌》。姚老师念过,那种灵魂的震撼,把我的心都搅碎了。就是的,街市间有华灯初上,来往行人兴高采烈,这样繁华的夜晚,究竟为什么,会一张口就哼了一曲[别姬]呢。
把一生都赔在了京剧里的老先生不是说吗,京剧观众,可不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么。恨得这样痛切,怨得这样可怜。他一定是在怨恨,把这么好的玩意儿奉献给你们,你们还要挑三拣四的,叫人说你们什么好呢?他一定再也想不明白,京剧传了这么多代的宝贝啊,怎么就毁在咱们手里了呢?咱们可对不住祖师爷啊。咱们不是不好好唱戏,咱们是回天无力啊。
我受不住老人长长的叹息。当然也不可能作出超出情感的所谓科学解释。 可是如何让我去向我的同龄人们叙述如此沉冗的故事,他们连一曲[别姬]也不耐烦去听了。我没有权利埋怨观众的“忘恩负义”,只是猜测,时隔并不久远的传统文化,正因为如今无限制加快的社会生活节奏,距离人们越来越远了。观众何尝不在作着自己的埋怨:并不是存心疏离传统文化,实在是节奏太慢……对此,戏剧人们通常无所适从。祖师爷没有告诉他们,如何应对观众这样“奇怪”的质疑。
传统的,经典的,却未必是当今社会最为人所接受的。我们无法否认许多登峰造极的传统与经典,然而到了今天,在青年们怀疑的目光下,如何重新演绎?照搬吗?还是熔铸时代人的理解与追求,审美习惯与欣赏心理?我难以回答,梅兰芳先生的精湛艺术,原样呈现给年轻一代,他们可会如当年的国民般狂热地认同追随?怎么也抹杀不了时代变迁带来的陌生感。变,则通;通,则久。今天的京剧与形成之初已经大不相同,已经精致了许多、“现代”了许多、明快了许多。京剧在和她年轻的观众一起思考:“古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定义?“传统”,在历史风浪的颠簸里究竟何去何从?胡伟民说过一句话:东瞻西望。
老先生向我感叹:无怨无悔。而这“无怨无悔”里的“遗憾”,非常明显——认了,这就是京剧的“命”啊!
我的那几句[别姬]让善良的老人难受了。与老人同样难受的,是我迷惘不知归途的心。
但有时候,是需要这种难受的。李格非断言传统戏曲将肃穆辉煌地死亡,性情执拗的戏剧人们当然也看着很难受。然而他们还没能让年轻气盛的批评家相信:惶惶一曲[别姬],还不是戏曲“最后的挽歌”。他们真诚地愤怒,激动地抗辩,年轻的对手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理睬,他也许在想,一群痴情的人是无可救药的了。
戏剧人们不再高声,他们埋下头来,铁青着脸打量自己手里的物什,他们就是不信,世界难道反了,难道就没有“识货”的人?他们也怀念当年戏园子的喧嚣,甚至怀念当年的科班和堂会。然而怀念不了多久,他们又回到了公元二十一世纪。面对满世界的摇滚、肥皂剧和咖啡屋,他们的丝竹之声显得有点“老土”。戏剧人们说了,发狠也要把观众争取回来,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好玩意儿给毁喽,那是真正的“欺师灭祖”啊! 有一两个年轻的戏剧人不声不响地操起前辈传下来的“好玩意儿”反复掂量,他们都不太知名,也都不太理会“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久从巴山蜀水“惊爆”出一个被称为“戏妖”的魏明伦;接着是从岭南的“雨丝风片”走入京城的郭启宏频出佳构;九十年代以后,一匹“黑马”令业界惊叹四起,戏曲出身的话剧导演郭小男把传统意识观念里的“规矩”二字搅得天昏地暗;……我们注意到,愿意暂时背负“离经叛道”罪名的,都是年轻人。他们与自己的同辈一起长大,深知道观众为什么“忘恩负义”。哪怕是错了,他们也要试一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谁说戏曲不好看?千百年来,我们都这么唱戏,口传心授,不越雷池,也不必越雷池。如今不灵了,戏曲被观众“薄幸”,怎么办?那就换换气氛吧,总要站出几个人来,甘心“以身试法”的。成了,普天同庆;不成,再想法子。爱迪生发明电灯以前告诉朋友,我并没有浪费时间,我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信息:这之前的方法都是行不通的。仍然可贵,可贵得甚至有点“悲壮”。
面对老京剧艺人哀婉的脸庞,我只能沉默。我很清楚:我们已经是真正的“两代人”了。尽管他能够指点我,你这段“二六”不能这么慢,要一个字跟着一个字,不然要成“散板”了。老先生是真爱着京剧的,因爱而“无怨无悔”,因“无怨无悔”而百般无奈。不提了,不提了,随她怎么着吧,把师傅传下的活儿全都尘封在上个世纪了。无人处独自哼一哼,就映着这傍晚时微弱的红霞,遥望一下当年的前后“三鼎甲”跟“四大名旦”的风光吧。
老人说,岁数大啦,该撤啦…… 我的书包里,装着北京京剧院《宰相刘罗锅》的戏单,和上海京剧院《曹操与杨修》的碟片。就是这两出戏,在年轻人里引起了足以令老人目瞪口呆的反响。
下次来,我不唱[别姬]了,唱什么呢,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唱[挂帅]吧,那戏词儿是“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戏是美的,什么时候听,都是美的。
2001/05/19
本贴由汀兰于2001年5月19日19:33:35在乐趣园〖美丽越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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