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状元谱·打侄上坟》是一出传统名剧,所谓传统名剧,首先出自一个“传”字,因名而传,因传而名。中国戏曲包括京剧在内,其传统名剧,都是当代推广,后代流传,当代的现实价值和后代的历史价值相接轨、相接合的硕果。名剧,要经受现实和历史的考验,要经受演员的不断实践,不断展现新面貌,剧目越老,越葆青春。基于上述原因,《打侄上坟》才能拥有自己的独特品格,拥有自己的凝聚力,使艺术家们不断为它折腰从而获得知音观众的青睐。
作为名剧,《打侄上坟》并无多少惊人之处,它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没有大起大落动人心弦的戏关子,没有如花似锦的唱词,没有脍炙人口的念白,也没有回肠荡气的唱腔,没有多少醒目卓越的形体表演,虽有高潮,高潮的浪峰也并不高;从剧中人物来看,陈伯禹淡泊无华,富而不骄,无子由天命,施舍不倨傲。陈大官穷而不酸,败而不馁,外如败絮,心怀锦绣,倒了酱缸子,不倒酱架子。张公道因而不迫,贫而不贱,不文也不俗,不卑也不亢,这些,很可能是弄戏者人品折射出来的光华。所以说人平戏也平,色淡戏也淡。戏品出自人品,戏格出自风格,于是,平淡二字便成为《打侄上坟》的品格。这就是《打侄上坟》有戏可演的根基,陈伯禹登场,内含隐忧,面无表情,他那行于内而不露于外的性格,把那颗乏子无后十分不平静的心,压得像一汪死水,那一丝丝愁绪如细水般地在地罅里暗暗流淌。当张公道登门告帮时,陈伯禹对穷朋友那点施舍毫不介意。既不骄于心,也不倨于色,但张公道的“六子有靠”,却触动了陈伯禹的致命伤,表出了“陈伯禹年半百无有后苗”的心情,泛起的这阵心潮,为后来怒打陈大官铺垫了全剧高潮的台阶。当陈伯禹猛然看到了亲情最切的(胞侄)从子陈大官,将分给他的那分可观的家业花光卖尽,只落得上无片瓦,下无之锥,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萎缩不振的样子,陈伯禹的希望全部失落了。他没有血统继承人已成定局,无法挽回,只靠天命,随他去了。如今,他唯一的事业(产业)继承人陈大官也完了,败家子的出现,事业(产业)继承人的矛盾压倒一切矛盾,这比乏子无后更加失落。陈大官的那份家业败光了并不在话下,眼前这个活的继承人垮了事比天大。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打”字,在所难免了。戏的高潮已到,此处不高潮,再没有高潮的机会了。至于高到什么分寸,不能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要随剧中人物合理的心潮起落而起落,穷凶极恶地打,打出狗血来,能解决问题吗?打的是谁?打的是他陈伯禹的传统继承人。败家子要打,要鞭策,但是打了陈大官的身,就等于打碎了陈伯禹的那颗没有冷透的心。周信芳在“打侄”二字上苦用心思,他的身段优美,动作迟缓。情绪多变,动中出情。取过“家法”,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痛心疾首,满面凄苍,出于内而表于外,打出人间亲情,打出创业人的失落感,打得他自己神志不清、周身麻木,打出热心的观众一把人情泪。打不出人情味,“上坟”就没有收成了。打成功了,陈大官上坟祭扫,重振家业,他们两个人摆平了,观众也满足了。观众在这出戏上,要的就是这个平字,戏平难演,就看你的功力了。
戏也的确难演。高处不胜寒,高峰难攀;平水起不了高浪,平水难履,所以说,《打侄上坟》是一出易学难演的戏。把这样一出平起平落的戏演出戏来,颇费讲究。常言到:“物极必反”,绚丽之极,归于平淡,平淡之极归于神奇,周信芳的《打侄上坟》是平中有戏,淡而有味,可以说已经达到平淡之极归于神奇的境界了。《打侄上坟》是一出人情戏。人情最重是亲情,这是个人情之常;人情中还有个世情,世情中最突出的是人对事业(产业)继承的重视,这也是人情之常,《打侄上坟》就是由血统继承和事业继承这两个人情之常交织而成的,从今天的时代观念来看,在某个规定情景之下,人对事业继承人的重视,比血统继承人的重视的分量还要重得多。打了侄,陈大官上坟祭扫,浪子回头金不换,两个人情之常,把《打侄上坟》送到观众的心坎里。
《打侄上坟》是-出“风霜戏”,由周信芳扮演的陈伯禹,一出场便是满面风霜,这一脸风霜不是化妆画出来,也不是苦着脸苦出来的,它是一位演员久经风霜的神情表露。“以神传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标准。识戏理、知人情、精技巧是戏曲家必修之课,但实践出真知这句话必须特别重视。不受剧场(市场)这座“老君炉”的冶炼,不受人世风霜的考验,是抓不到这个“神”的。是达不到艺术高境的。剧场实践不但能解决认识问题,更能解决方法问题。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最高级的表达手段(方法),只能在实践中去获取,“以神传真”怎么讲?怎么出神?神从何处来?怎样传真?有时在文字上说不全,在口头上说不全,比划一番,也比划不全,只有在台上灵机一到,其神自出,出得令人神往。这就靠“心授”了。心领神会才出“神来之笔”。这个只有久经战场,富于实践。勇于行,成于思的人才能更多更好地巧得之。陈伯禹、陈大官和张公道都是风霜人物,经过风霜阅历的演员,去演风霜人物,能把戏演出风霜味道来,还怕没有人欣赏吗? 《打侄上坟》是一出冷门戏。它从来没有过大红大紫的经历,热门戏戏保人,热门戏好演多演;冷门戏人包戏,冷门戏难演少演,难演也得演,历代演老生、小生和丑角的艺术家,都要碰碰这块难啃的试金石。青年后生也从不轻视这出其貌不扬但斤量颇重的《打侄上坟》。余叔岩是这样,周信芳是这样,李少春也是这样。这就是客观上赋予《打侄上坟》流传后世的优越条件。京剧艺术家教育家关松安,京剧曲家许锦文,为李少春演出本润饰整理,承前启后,义举得众,遂欣然作序。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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