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沙龙”特约主持人和宝堂:近几年来,《中国京剧》杂志社收到很多关于乾旦问题的来信来稿,我们正在筹备一次深入的讨论。2003年11月底,我们应香港实业家、上海文华里会所总经理张宇先生的邀请,在上海天蟾舞台看到由他倡议并亲自策划、组织的,主题为“张宇隆重叩师马长礼,胡文阁领衔男旦献艺”的三场演出。我们欣喜地看到梅派乾旦胡文阁、张派乾旦刘铮、程派乾旦杨磊分别主演的《坐宫》、《武家坡》、《西厢记·琴心》、《大登殿》、《霸王别姬》等戏,受到很大地鼓舞。演出后,我们与张宇先生和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副会长吴迎先生一起请来上海的有关专家学者组织了这次讨论。首先我们请当代杰出的乾旦代表梅葆玖先生做权威性的发言。

梅葆玖:这次我的学生胡文阁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得到上海观众的肯定,也受到大家的关照,我非常的感激。关于乾旦问题,在中国京剧的历史上占有很重要的位置。首先,影响最大的四大名旦都是乾旦,京剧的旦角声腔流派无一不是男演员创造的,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流行这些唱腔。这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是不容忽视的。我认为这不是说乾旦比坤旦好,还是坤旦比乾旦好的问题。不要这样比,更不能厚此薄彼,需要我们进行科学的论证。我的父亲是乾旦,在舞台上奋斗了近60年,一直到68岁排演《穆桂英挂帅》,还在刻苦钻研,他创造了许多东方女性的艺术形象。我10岁在上海马思南路家中向朱传茗、王幼卿等先生学艺。那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学习过程。我很清楚,男人演女人比女人演女人要困难的多,要辛苦十倍。比如发音的部位,女人的假声,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小嗓,与她的真声相差就不大。而男生的假声,与他的真声相差就很明显。乾旦的说话与演唱完全像两个人,可见差距之大,因此在发音部位的变化与调整方 面就要下很大的功夫。不过我认为乾旦的发展问题必须顺其自然,切不可强求。培育乾旦或坤旦,必须要具备一定的条件。只要有条件,我不管男女,都一样认真培育,虽然我本人是乾旦,但是我不会重男轻女。总之,基本功第一,条件第一。比如我父亲的学生有乾旦李世芳,也有坤旦言慧珠,都是公认的好角。没有条件,又不肯吃大苦,出大汗,对于我们京剧这一行来说,幻想着一蹴而就,一夜成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的学生胡文阁学过秦腔的小生,也学过旦角,还演过秦腔的《李慧娘》,会吐火,学邓丽君唱歌几乎能以假乱真,这说明他是有条件的。经过长期考察,我看胡文阁还是一个特别刻苦,特别认真的学生。那天他演出的《坐宫》就是太紧张了,到后台拉住我的手,我发现他的两手都在发抖,如果不紧张,发挥得会更好。我相信,他只要这样不断刻苦学习,将来是会有发展的。

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副会长吴迎:我首先代表梅兰芳研究会会长梅绍武先生对这次演出活动和关于乾旦的专题讨论表示祝贺与感激。关于乾旦问题,我想从一个数据在说明问题:梅兰芳先生一共有109个学生,其中乾旦百分之二十六,从1918年收姚玉芙开始到程砚秋、李斐叔、魏莲芳、徐碧云,一直到最后一位乾旦弟子是毕谷云;坤旦百分之七十四,有言慧珠、杜近芳等,这就说明不是乾旦好,还是坤旦好,应该说能成好角就是好。毕谷云与孙明珠去年在京演出《樊江关》,70多年的人还能踩硬跷,保持着很好的艺术生命力;川剧的阳友鹤更是了不起,塑造的多少女性艺术形象,都是光彩照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否定乾旦是不对的。我认为杜近芳先生有一个公式很有哲理性,她说她在跟梅兰芳先生学戏的时候,必须是先把自己从女的变成男的,表演时再把男的变成女的。很值得我们从发声、技巧和对女性的观察三个方面进行观察与思考,尤其是对乾旦更有特殊的意义。同时我认为乾旦的成功比坤旦更要有美学思想的支持。正如70年前,梅兰芳大师访问美国时,一位美国人赞美梅兰芳先生说梅大师不是在模仿普通的女性,而是在创造最杰出的妇女代表。说明梅大师的表演正是在似与不似之间。我想这是很重要的。

85岁高龄的《新民晚报》资深文艺记者张之江:昨天晚上看了演出,大过戏瘾,很是兴 奋,睡不着,想到很多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到剧场看戏了,一是年纪大了,晚上出门不方便,二是现在有些戏不大对胃口,看不来的。昨天胡文阁与谭孝曾的《坐宫》我看得很仔细,很好。对于乾旦问题来说,首先我们要认识到性别男女与艺术男女完全是两个问题,艺术女性 与生活女性也是两个概念,都不能混为一谈。我从1950年起就开始观察、采访梅兰芳先生,完全可以说,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一个人可以学到他的那个程度,以我对 乾旦的认识来说,男性完全可以扮演女性,但是基本功必须过硬,同时在生活上要有足够的观察和认识。比如梅兰芳先生总认为,一个京剧演员必须要有扎实的昆曲的底子。他的昆曲剧目就很多,学得很扎实,所以他的动作、眼神、舞蹈都很美,很协调,把东方的,古典的女性表现得惟妙惟肖。另外男性扮演旦角,嗓音比较厚实,气力比较充沛,有其优势。长期以来,乾旦被禁锢,遭到非议,我认为是不公正的。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宣传乾旦,歌颂乾旦,我相信乾旦将永远存在,乾旦万岁!

《新民晚报》高级记者、剧作家翁思再:刚才我的老师张之江先生提出“男旦万岁!”,我想对此从审美方面谈一下我的看法。首先我们应该认识到京剧乾旦的出现与我国戏曲的写意特征,虚拟特征是分不开的,是符合我国传统的美学观念的。为什么一提起中国的戏曲艺术,我们就会提到梅兰芳,因为梅兰芳不仅是我们京剧艺术的代表人物,也是我国戏曲艺术的杰出代表。长期以来有个很怪的现象,那就是一方面充分肯定梅兰芳,一方面彻底否定乾旦。当然,乾旦的出现与当时社会的封建是分不开的。当时不要说女人不能演戏,就是看戏也是不可能的。剧场里根本就不允许女性出现。直到民国以后,才有了女观众席,上海的“共舞台”就是男性与女性可以共同看戏的舞台,所以直到民国初年才出现刘喜奎、鲜灵霞等坤旦。问题是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中一些激进文人连方块字都要否定,就指责梅兰芳等是“玻璃罩中的艺术”,而当时正是乾旦最兴旺的年代。现在看来,他们这些激进人物,例如胡适等等都是被庸俗进化论和民族虚无主义左右的结果。后来到50年代,又一次出现否定乾旦的现象,但是还是五四时期的那些激进言论。不过,不管怎么否定,怎么讥讽乾旦,由于梅兰芳大师的艺术符合中国戏曲艺术的写意性的美学特征,符合广大观众的欣赏习惯,给观众带来了最美的东方女性艺术形象,因此不但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同时也倾倒了美国、日本以及前苏联的外国观众和艺术同行。这就说明中国的戏曲美学是不能否定的,中国的梅兰芳是不能否定的,乾旦也是不能否定的。我们应该看到民国初年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三大贤在艺术上正是充分地体现出中国戏曲的规范与格律,因此在中国的艺术发展中具有不可动摇的影响。这三天,我们高兴地看到胡文阁、刘铮、杨磊等乾旦正是继承了中国戏曲中这一最宝贵的规范与格律,给人以最高的审美愉悦,这是我们思想解放的有力证明。50多年来,男旦被禁锢,戏曲学校不允许培育乾旦,而今天北京戏校和上海戏校都涌现出 优秀的乾旦学生,是非常可喜的现象。我以为这是对庸俗进化论和民族虚无主义最好的批判。

历史学家、资深戏剧评论家蒋星煜:前几天,上海古籍出版社要我写一本《十大名伶》的书,我提出四个人,一是在乾隆年间红遍京都的魏长生,二是京剧鼻祖程长庚,三是一代宗师杨小楼,第四个就是梅兰芳。四个人中,两个是乾旦,可见乾旦在中国艺术历史上的分量。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否定的,我们必须要正视这一历史事实。如果我们从大文化的角度来看,林黛玉、崔莺莺和杜丽娘三个最优美动人的女性形象,也是男性创造的。不过我与以上几位发言者的观点不同,我的话可能要得罪人了。我们对乾旦不要提到过高的程度,必须要恰到好处。我们在宣传方面不要说乾旦比坤旦强,坤旦不如乾旦等等。当然,梅兰芳的表演实在是太好了,后来的张君秋到梅葆玖也有很强烈的轰动效应,在日本,歌舞伎也是乾旦,坂东欲三郎被称为日本的梅兰芳,具有非常尊贵的地位,如果我们过于宣传乾旦,那么我们将如何面对目前京剧界的广大坤旦?这将不利于坤旦的艺术进步。关键在于从艺术的本质上来分析。尽管有些乾旦确实比坤旦演得更好,一点也不比女性差,但是我们在宣传上如果这样说,必然引起不良的客观效果,对坤旦造成很大的挑战。因为男演女,女演男,都是历史创造的,我们不要作成偏差。其实在我们的戏曲发展历史上,从元杂剧时期就已经涌现出许多坤旦,最有名的就是朱帘秀,那时女演女也不少。她们卖唱不卖身,演唱得非常好,这方面的记载是很多,很详细的。她们也是真正的表演艺术家,有自己正当的演出团体,对我们戏曲艺术的发展 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所以我们不要忽视这些优秀的女性表演艺术家。

上海昆曲剧院院长蔡正仁:其实我和在座的华文漪这一班学昆曲的学生的老师,我们的上一代,也就是传字辈的老师,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什么闺门旦、小旦、武旦、花旦都是男性演员。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就再没有男演女的现象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女老生、女小生,甚至女花脸,这样发展下去几乎就要变成女子戏曲了。现在不是打破禁令的问题,而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女的可以演男的,而男的不许演女的,妇女要翻身,男子为什么不能翻身?不让男的演女的,这本身就是封建残余。从五四运动对乾旦的指责到现在快一个世纪了,我认为应该给乾旦一个正名。我们还要明白,评判乾旦的优劣问题是艺术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乾旦在京剧历史上,在戏曲的历史上是很重要的,是至高无上的。男旦历来都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很不容易出现一个男旦,我也学过男旦,但是化上妆一看,根本就不行,说明不是那个男的都能成为乾旦的。乾旦至今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必有其道理。过去我们长期强调男的不能演女的,造成很大 的压力,所以我们要大声欢呼乾旦的出现。

《文汇报》文艺记者张裕:我认为这次关于乾旦问题的讨论特别好。从2000年起,在我们的报刊上就发表过有关乾旦的文章,引起颇多影响,众多戏曲网站开出几十个专题议论这个问题。我是一名年轻的戏曲记者,在我不长的记者生涯中曾经两次报道乾旦问题。一次是宣传宋长荣老师,他的表演很精彩,但是在采访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他平时不敢在家调嗓子,面对自己的孩子,他演唱女的唱腔,感到很尴尬。第二次宣传乾旦是看到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分院程派的乾旦杨磊同学的演出,感到戏校出现了乾旦,是个重要新闻,所以我做了报道。这次看到胡文阁、刘铮、杨磊三名乾旦新星,他们的表现出很强的艺术魅力。看他们的表演有一种间离效果,似男似女的感觉。我认为乾旦与坤旦具有不同的审美愉悦,艺术效果不同,应该并存。我所以要为之欢呼,因为青年人是可以接受的。

《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记者衡娟:我毕业于复旦大学,对现代青年人有一定的了解。我本人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京剧了。但是我当时从一些历史资料中看到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都是男演员还是很奇怪的,现在我们从事这一工作,又接触比较多,接受起来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对我的其他同事,就难免有些偏见,或无法接受。当我听了梅兰芳与马连良两位大师表演的《汾河湾》就感到非常诧异。他们表现的那种夫妻间的生活情趣,真是细腻感人。没有感到任何拖沓、落后的弊病,我实在为之倾倒。所以我认为对京剧的认识,首先在于了解,就要用最精湛的艺术去影响他们。不了解就无从谈起是否接受的问题。我认为源于中华民族的京剧艺术,符合东方审美原则的传统艺术,尤其是乾旦的现象,对于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大学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东方电视台戏剧频道艺术总监郭宇:据我所知,早在辛亥革命前就有坤旦的出现,坤旦与乾旦长期共存,用梅兰芳先生的话说,这是艺术的需要。后来中华戏校也有男旦,青衣、花旦是坤旦,例如有名的“四块玉”;武旦、老旦就是乾旦。例如宋德珠、李金鸿等著名武旦。后来专业的乾旦没有了,但是在票友中的乾旦却一直非常红火。我们上海市的老市长汪道涵就是梅派青衣。现在乾旦的发展还是很困难的,因为现在这几个人都是半路出家,进退自如,他们不是“要我唱”,而是“我要唱”。基本不存在求生存的问题。而现在招生又很难。这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我认为京剧乾旦的梅兰芳先生不仅是京剧的代表,也是中国艺术的代表。乾旦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天才问题。乾旦的生命力特别强。例如梅葆玖先生复出后 ,多少年了,生命力那么长。女的是比不了的。我一直认为女演员中最好的就是杜近芳,但是在她与张君秋先生合演《西厢记》的时候,在红娘与小姐的对唱中,杜近芳就表现出明显的弱势。乾旦的优势特别明显。京剧旦角唱腔的创造都是出于乾旦,现在我家中保存最好的梅派唱腔就是杨宛侬先生唱的。所以我们的戏曲学校要下大力气培育乾旦。

香港科伦集团总裁、上海文华里京昆会所总经理张宇:今天大家对乾旦的讨论非常好,我对乾旦认识很少,不过,由于我认识到梅兰芳是中国国粹艺术的杰出代表,我就认定乾旦是京剧艺术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从京剧的市场来看,乾旦具有很大的观众层,很有卖点。这次的三场演出影响如此之大,就证明了这一点。我很荣幸能为京剧的发展做些实在的事情。现在乾旦在渐渐消失,很可惜,我很想做一些研究、尝试、推动的工作。首先我要组织胡文阁等先生到大学去演出,并在大学生中进行讨论。今后我们的计划分三个步骤。第一,我们要为梅派乾旦胡文阁写一个剧本,把胡文阁捧出来。同时组织一个民间京剧团,加强演出实践,提高演员的艺术水平,提高演员的知名度。大力扶植一些艺术水平比较高,演出机会少的青年演员。我对京剧有很深的情结,希望对京剧的发展多做些工作。

和宝堂:我第一要祝贺张宇先生组织的这三场演出圆满成功,为乾旦做出如此举措,我认为是很有远见的。与当年张宇先生独资赞助新苗杯少儿京剧大赛一样,意义深远。第二我衷心祝贺梅葆玖先生培育出胡文阁这样如此优秀的弟子。同时也向刘铮的老师李玉芙,杨磊的老师李文敏表示祝贺和感激。通过这次演出,我更确信,乾旦与坤旦各有千秋,是不能互相替代的。张君秋先生总说,乾旦的发音和行腔在力度上的优势是坤旦无法相比的。今天再次证明了这个问题。记得当年有一个人在张君秋先生家调嗓子,张学津让弟弟妹妹猜调嗓子的人是谁,答案一致,都认为是他们的父亲,结果开门一看,是北京外语学院的学生、后来张家的姑爷卢山。后来再没有听说过有如此以假乱真的现象。这事说明了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我同意大家的说法,写意的艺术是在意,而不在形。例如我们看四大名旦晚年的演出,看梅葆玖先生的演出,都是得其意而忘其形。记得当年我们看荀慧生先生在1960年前后的演出,每场出场,他那臃肿的形象必然引起哄堂大笑,但是几分钟后,观众的感觉就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对他的表演赞不绝口。这种神奇的感觉,我多次体验而不得其解。说明他们的写意艺术已经到了何等的化境。后来我们在梅葆玖先生、宋长荣先生的表演中也有这种感受。而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正所谓艺术男女与性别男女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我相信男旦艺术必将为京剧的复兴起到极其重要的历史作用,我祝愿男旦的新生。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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