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
——傅雷
套张俞《蚕妇》诗,胡诌:“举目尽时尚,惆怅添沮丧。遍喊创新者,不属京剧行。”选作题头。
京剧行唱戏,最爱添彩,戏迷看戏归,时儿会说今天的戏,演得特别精彩,那句嘎调之高亮别具特色,真是过瘾。京剧舞台上的演员斗奇争艳,在过去是屡见不鲜,在笔者记忆中,宁沪线上煞是多好演员,有一次,南京京剧二团在苏州开明剧院唱《二进宫》一折,生、旦、净的嗓子,嗨!让人听得这过瘾啊,真没得说。而上海京剧二团沈金波、王正屏的《将相和》一折的出彩,笔者曾于2004年撰文:“别具一格《将相和》”已有描述,此处就不炒剩饭了。所以,以笔者识,这京剧的出彩,若咬文嚼字换成“出新”,这与过去常用的“推陈出新”相近。“推陈出新”词典释:“去掉旧的,生出新的。指扬弃糟粕,保留精华,以创造新事物”这“推陈出新”,先得把陈推出来凉晒一下,把糠皮秕谷捡出来,“扬弃糟粕,保留精华”,倒还有些道理。只是这“推陈出新”,千万别用过了头!
尔今呢,遍喊“创新”,似更上层楼?“创新”一说,词典曰:“创建新的”,很干脆。这平地砌炉灶,另打图样,当然可以;请文明戏师傅监工,也是要得。砖头、瓦片不够了,您花钱去买呀,给您资金别乱花,师傅人工莫特重,开工排场热闹,别得意忘形!否则装修中途,已是“寅吃卯粮”,只好东去割一点韭菜,西去拨一点蒜苗,名为“创新”,恰似十样景,不伦不类,不中不西,草草了事。标榜“新编”,在民众中真正立得住的,一本也无有。权贵者还强词夺理什么:『当代戏曲面临中国戏曲史上从未有过的奇特处境:台上振兴、台下冷清!当代戏曲不是没好戏,而是戏再好也少有观众上门。』说白了,有骨子的传统戏尚且问津者不多,所以,你创造新戏,以笔者浅薄之见,这“创新”一说,应该似婴孩满月,起个新的名讳,实在与老的京剧浑身不搭界,你美其名曰“新编”,你去发掘新的观众群呀!
而京剧行高喊“创新”,颇有时日,是京剧行心理上的不成熟?不是的,以笔者识,也算是艺术行中“树大招风”,应承时尚;几位京剧权贵,胡侃而已。这样的“创新”成功者不多,影响者甚广,似乎凡举起一物,非得改个名目,来点口彩不可。这种风气几乎达到了庸俗化的程度。
只是,“创新”切忌入俗,一入俗就贴近了时尚,追求时尚是很世俗的,这恰似女孩儿家换行头,跟风贴俗,可为而无可赞,因为追求时尚,实在是心理上的不成熟!笔者认同记下这点观念,可不是自产,冬日南边夜冷,钻在被窝里翻书,还是从「美」保罗·福塞尔 著《格调》一书中套来的,惭愧!
惭愧归惭愧,应承上述意,笔者文字上再瞎倒腾一番,笔者床头必读书中,少不得有《傅雷书简》,傅雷先生有两则观念,当然是与艺术和京剧有关连的。笔者先引伸第一则:
傅雷先生说:『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
『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纪元前五世纪时登峰造极,可是以后二千多年间就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也只是昙花一现。右些民族尽管在文学上到过最高峰,在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便相形见继,例如英国。有的民族在文学,音乐上有杰出的成就,但是绘画便赶不上,例如德国。可见无论在同一民族内,一种艺术的盛衰,还是各种不同的艺术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的发展,都不容易解释。』
『我们的书法只有两晋、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后从来没有第二个高潮。我们的绘画艺术也始终没有超过宋、元。』
『便是音乐,也只有开元、天宝,唐玄宗的时代盛极一时,可是也只限于“一时”。总而言之,不发达的原因归纳起来只是一大堆问题,谁也不曾彻底研究过,当然没有人能解答了。』
摘录傅雷先生上述三小节话,傅雷先生都认为留存这一大堆问题,没有人能解答。一种艺术兴衰的原因看来非常复杂,这也反证出京剧艺术的兴衰也未必会例外。单靠一厢情愿的好心没有用,更无况还有文革这样一种人为的灾难。因此,时尚的创新,调门儿太高,口气儿太大,是一种时尚中的浮夸风,尔今年青人不知道,当年的浮夸风害人不浅啊!
傅雷先生又说:『近来我们竭力提倡民族音乐,当然是大好事。不过纯粹用土法恐怕不会有多大发展的前途。科学是国际性的、世界性的,进步硬是进步,落后硬是落后。一定要把土乐器提高,和钢琴、提琴竞争,岂不劳而无功?抗战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国笛子,那时我就认为浪费。工具与内容,乐器与民族特性,固然关系极大;但是进步的工具,科学性极高的现代乐器,决不怕表达不出我们的民族特性和我们特殊的审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牙齿七零八落、声带构造大有缺陷的人,尽管有多丰富的思想感情,也无从表达。』
『乐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我们连“音乐文法”还没有,想要在音乐上雄辩滔滔,怎么可能呢?西方最新乐派(当然不是指电子音乐一类的u1tra modern[极度现代] 的东西)的理论,其实是尺寸最宽、最便于创造民族音乐的人利用的;无奈大家害了形式主义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说研究了。』
傅雷先生在这两小节中,『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
傅雷先生谈的是音乐,让笔者引伸思绪到京剧,民族的传统的艺术,得下大气力去打磨,而今时尚的“激活传统”,笔者虽略有微词,但它开始想到了传统,不失为在摆正传统的位置。即把民族的传统的艺术,不再是“创新大作”中只做为调味品,而应该是视作主菜。君不见时下电视上见各种戏曲的表演,演员套上戏装的举止、眼神、神态,象话剧,象歌剧,象舞剧,甚至于象时尚的电视肥皂剧,唯独不象自家门的民族的传统的戏曲。失去了戏曲的精髓,乃称之谓灵魂,还叫什么京剧、越剧、川剧呢?!
笔者要引伸的第二则:
是傅雷先生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信述,其中内容发人深思,我们的老戏迷常被时尚的年轻人所挪揄,似乎是食古不化,倚老卖老,视为宿货。读傅雷先生信发觉,我们的老戏迷随时代并没有趴下,对田汉的戏改本《白蛇传》还是推崇备至。而相比较傅雷先生的观念,当今年轻人不知视作何物了?
傅雷先生说:『老本子是乾隆时代的改本,倒颇有神话气息,而且便是荒诞妖异的故事也编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应,逻辑很强,主题的思想,不管正确与否,从头至尾是一贯的、完整的。』 傅雷先生最肯定的应该是更老的版本:“乾隆时代的改本 ”
『目前改编本仍称为“神话剧”,说明中却大有翻案意味,而戏剧内容并不彰明较著表现出来,令人只感到态度不明朗,思想混乱,好像主张恋爱自由,又好像不是;说是据说明书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谓白与许宣霉称的爱情,但一个和尚为什么无事端端嫉妒青年男女的恋爱呢?青年恋爱的实事多得很,为什么嫉妒这一对呢?总之是违背情理,没有logic[逻辑],有些场面简单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许仙初遇白素贞后次日去登门拜访,老本说是二人有了情,白氏与许生订婚,并送许白金百两;今则改为拜访当场定亲成婚:岂不荒谬!』 经当年“戏改会”干涉,田汉的版本,在傅雷先生看来“大有翻案意味”,且“态度不明朗,思想混乱,”。
『古人编神怪剧仍顾到常理,二十世纪的人改编反而不顾一切,视同儿戏。改编理当去芜成青,今则将武戏场面全部保留,满足观众看杂耍要求,未免太低级趣味。倘若节略一部分,反而精彩(就武功而论)。』 傅雷先生的观点够直率了!
『“断桥”一出在昆剧中最细腻,今仍用京剧演出,粗糙单调:诚不知改编的人所谓昆京合演,取舍根据什么原则。』 傅雷先生的看法也够明白了!
『总而言之,无论思想,精神,结构,情节,唱辞,演技,新编之本都缺点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剧坛老前辈的艺术眼光与艺术手腕会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内部从上到下竟无人提意见:解放以来不是一切剧本都走群众路线吗?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艺人中一定有许多是见到的:文化部领导中也有人感觉到的。结果演出的情形如此,着实费解。报上也从未见到批评,可知文艺家还是噤若寒蝉,没办法做到百家争鸣。』 这就是刚直不阿的傅雷先生。
傅雷先生的叙述,笔者将它分列为五个章节,最末一个章节是不值得探讨的,尽管也许是关键的。那年月,五七年反右刚过,田汉编戏本,噤若寒蝉不行,可又不能不顾及到。顾此失彼,情理之常也!
让笔者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乾隆时代的改本,让傅雷先生如此推崇备至呢?而在外国,古希腊的雕塑,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纪元前五世纪时登峰造极,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也让傅雷先生如此推崇备至呢?也许正如傅雷先生所言:『——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它具有天然的,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不事修饰的缘故?浑然天成的原因?而似乎艺术的发展,并不是循序渐进的。而似乎旧的、古的、老的,也不一定就那么容易被新的所替代,或超越。
两百多年来,京剧艺术所处的时代,应该说并不有利于它的发展乃至辉煌,正如傅雷先生所言:
『对中国知识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礼教。从南宋的理学董亏起一直到清朝未年,养成了规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礼越矩的迂腐头脑,也养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其次是明清两代的科举制度,不仅束缚性灵,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于功名利禄与真正修心养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于《儒林外史》中)。』
那么,京剧艺术取代昆曲迅猛发展,基于何种原因呢?笔者觉得京剧艺术发展之初,它生存于民间,也就是以上所述,它『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京剧艺术从民众中来,还应回到民众中去。一旦某种原因民众不需要它,或者找到了更好的娱乐,消亡形同希腊的文明,文艺复兴意大利的艺术一样,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居于此,我们为什么还会显得如此地浮燥浅露呢?我们对艺术又真正懂得了多少呢?我们一些专注于京剧艺术的材料收集,音韵探讨,发掘整理,回忆实录的尊辈长者,这样的人已经不多,很可贵。他们在京剧论坛上,不止一次的表示了他们愿意探讨又担心被挪揄、冲撞、讽刺、漫骂而踌躇不前。严肃认真的探求若一再被蔑视,乃至扼杀,高喊创新的浮夸势必更加雷励风行。
在尔今追求实利至高无上的时代,正如傅雷先生所言:『……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的现代画家(如弥拉信中所述)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愚人榨取钱财而已。我绝对不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的在作画。听说英国有“猫儿画家”及用“一块旧铁作为雕塑品而赢得头奖”的事,这是真的吗?人之丧失理智,竟至于此?』傅雷先生这里讲的是绘画,笔者搬到京剧行中,看来也是蛮合适的。
笔者的“形式杂谈”已经之三,形式是实在的表现,体验于思想的因果究竟应该以什么为前提,笔者仍用傅雷先生的观点作结:
『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渡;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到澈悟,从未以信仰坚定为人生乐事[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
是的,我们追求理想,寄托信仰,祈求创造了一辈子,怎不想“创新”新的生活呢?混混沌沌了一辈子的笔者,回过头去看看、听听古人的话,澈悟兴许让人开窍!
新的一年快到了,早早活过了六十岁,尔今多活一天就是赚的,不赚白不赚,且胡侃这“形式杂谈”,供新年新春中京论坛上尊辈长者酒足饭饱,权作了饭余茶点。赶个时髦,今晚是什么圣诞夜,应该说圣诞快乐!笔者老派,还是:祝愿诸君,长命百岁!实惠!
本贴由鹧鸪天于2006年12月24日20:07:56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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