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30日,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的新年京剧晚会上,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上海京剧院演员尚长荣献演了刚刚在第四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获得金奖第一名、由上海京剧院创排的新编清装传奇京剧《廉吏于成龙》中的一段精彩唱段。演出结束后,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胡锦涛上台接见演员,一见到尚长荣,胡锦涛就对他说,这段唱好,有警示教育作用,还称赞《廉吏于成龙》这出戏编得好,有现实意义。这对一位在当代京剧舞台上拼搏了五十多年的成熟的艺术家来说,是一次很高的荣誉奖赏。
京剧世家的“娃娃生”
尚长荣原籍河北省南宫县,远祖是清初“三藩”之一的平南王尚可喜。他的曾祖父尚志铨曾任清远县令,到祖父尚元照这一代时,尚家已家道败落,尚元照在京城某王府里充当“采买”养家糊口。尚长荣的父亲尚小云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是独创了“尚派”旦角艺术流派的大师。尚家在上世纪中叶成为中国有名的梨园世家,除尚长荣的父亲尚小云大师外,他的大哥尚长春是武生艺术家,二哥尚长麟继承父亲的“尚派”成为旦角艺术家,他的叔叔尚富霞也是京剧名家。
1940年7月15日夜半时分,一个大胖男孩在老北平宣武门外椿树二条一号的院落里诞生,他便是尚长荣。当时,尚小云正领着荣春社的科班学生在前门中和戏院演戏,由于忙,没顾上事先给孩子取上名字,因正在大伏天,家里人便按“大伏”的谐音给孩子取了个奶名叫大福。
由于这一年尚小云已年届四十,又是在第二子尚长麟生下8年之后,才又得了这个老疙瘩儿子,因此,他对尚长荣就特别疼爱。那时,尚家作为梨园名门,家大业大,但是,尚小云对孩子的教育却很严格,尚长荣与他的两位哥哥一样,从小就养成了刻苦俭朴的品格。
在梨园界,凡是有成就的人,都无不经历过千辛万苦。深知学艺、成名之难的尚小云,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走他的路,常常在家里的饭桌上对孩子们说:“在这一亩三分地(指舞台)上吃饭是很不容易的!”他想把幼子培养成为学问家,不让他学戏。尚长荣6岁时,尚小云在家里办私塾,请了一位老学究教他读书。但由于这种死读书非常窒息人,尚长荣向往着能到洋学堂和别的孩子一起念书、唱歌跳舞。一年后,他随父亲到了天津,终于进了一家名叫燕达的小学就读,但只有一年多,他又随父亲回到北平。这时,北平迎来了解放。1950年,尚家已搬到旧刑部街居住,父亲又给尚长荣请来了一位古文功底很深的老师吴荣唐。这位唇上留着小胡子、手执司迪克的私塾先生,虽然人长得很严肃,但书教得很活,读《论语》时不仅领着尚长荣朗读课文,而且还讲解字句的含义,并引申出做人的道理。有一次,吴荣唐带来一幅字,上书“竹本我师”,笔力遒劲,他让尚长荣恭恭敬敬地一气临摹了4幅,然后开始评说尚长荣笔法的优缺点,最后说道:“我平生爱竹、画竹、写竹,这是因为,竹子不畏严寒,永远保持自己的坚毅品格。你要以竹为师,像它那样傲雪凌寒,这样才能磨炼自己的意志。”这段话,给尚长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尚长荣开始懂事的时候起,每当父亲带着荣春社的人演戏时,母亲王蕊芳便会带着他去观看演出。荣春社的小学员们在家里练功排戏,他更是天天看到。这样耳濡目染,在尚长荣幼小的心灵中,艺术的种子便渐渐开始发芽。早在尚长荣5岁时,有一天尚小云从外边回到家,保姆来向他告状说:“大福这几天中邪了,连吃喝也没心思,现在正在厨房后头一个人疯呢。”尚小云悄悄跑去一看,发现儿子正学着《四郎探母》中杨宗保的腔调,奶声奶气地在念台词:“俺,杨宗保,奉了父帅将令,巡营
哨。众将官,听我号令!”尚小云看了很高兴,禁不住吆喝了一声“好小子。”那一年年底,荣春社决定在阴历腊月二十五日到三庆戏院演出封箱戏《四郎探母》,要找个演小杨宗保的演员,大家正估计着谁能来演这个角儿时,尚小云对五弟尚富霞说:“让大福上吧。”尚富霞有点迟疑:“他……行吗?”尚小云说:“我见过他背地里自个儿练过,行。”吃饭时,尚小云问儿子:“你敢不敢上台唱戏?”尚长荣停住筷子:“爸,是真的还是假的?”尚小云说:“你要敢,就是真的。”尚长荣便说:“要是真的,我就敢!”尚小云乐了,说:“好儿子,你上台不能使性子。”尚长荣说:“不会。”推开碗,连饭也不吃,起身就往外跑,说:“爸,娘,我找师哥们对台词儿去。”
到了那一天,尚长荣很早就起了床,保姆问他早饭想吃点啥,他便说:“别打岔,我正背词儿。”穿鞋袜时也没心思,老琢磨着戏里的台词。到了下午,化妆师帮尚长荣穿上新做的箭衣、小马褂,给他戴一顶“小珠子头”,腰下挂一口宝剑,右手拿一根小马鞭,全副戎装,俨然一位小英雄。这天是尚小云亲自压阵饰演铁镜公主,前面“坐宫”、“盗令”、“出关”一场接一场很顺利。轮到尚长荣的杨宗保出场,嘿,八个一式“红大铠”的大个龙套给他保着驾,他一句西皮摇板:“迈步且把宝帐进,见了父帅说分明。”一本正经的大奶嗓,有板有眼,顿时引得全场一片喝彩声。当台上的戏演到杨宗保进帐参见,杨四郎呼唤杨宗保“一旁坐下”时,尚长荣因为个子小,挨不着椅子,只好由检场师傅把他抱上椅子,这样两只脚便荡在半空中,更加天真可爱。戏散后,许多观众忘不了这个5岁的“娃娃生”。事后,父亲给了他一瓶冰橘子汁作为奖品。
四番拜师,终成正果
1950年,已经长成大孩子的尚长荣,处处透出外秀内刚的气质。那时,尚小云京剧团有位武功教师叫耿明义,他见尚长荣整天在家里跟着吴荣唐先生背古文,与整个家庭和剧团的氛围不协调,便主动对尚小云提议说:“我看你家小三老大不小了,在咱这样的家庭,是练功的年龄了,你真想让他读书出仕啊?”尚小云说:“不知他能不能走这条路?”耿明义说:“那还不如叫他先跟着我练练功,打打基础,万一他将来能走读书出仕的路,也多一门学问。”尚小云迟疑地说:“要不要拜师?”耿明义道:“自家孩子,我能不出点力吗?算我收个小徒弟,不用拜。”耿明义曾是尚长荣大哥尚长春的恩师,如今又成为尚长荣的奶师,从此,尚长荣每天早晨就跟着耿明义练功,练完了再读书。
数月后,尚小云京剧团到青岛演出,尚长荣也跟着父母去了。一天,正居住在青岛的京剧名家吴素秋到他们住的瀛洲旅馆来看望老师,她一见虎虎有生气的尚长荣就喜欢上了,便问尚小云:“三弟学戏了吗?”尚小云说:“他正读书呢。”吴素秋道:“老师,依我看,三弟还是学戏好。”尚小云问她:“你看他学什么行当?”吴素秋道:“大弟是武生,二弟承继了老师的旦角,依我看,三弟虎气十足,说话声音响亮,是块唱花脸的料。自从金三爷过去后,这两年有能耐的,也就是(裘)盛戎、(袁)世海成了大器。”
“金三爷”就是京剧历史上著名的花脸艺术大师金少山,他是幼小的尚长荣心中的偶像。但母亲王蕊芳却说:“长荣平日挺嘎的,谁知道他愿不愿意往脸上抹烟锅子?”不想这句话却把尚长荣的“嘎劲”激起来了,他说:“娘,脸上抹了黑的白的,可以洗的呀!”尚小云听儿子这口气,是愿意学花脸的了,便问吴素秋:“让他拜谁呢?”吴素秋说:“现成的就有一个。”尚小云夫妇也赞成了,大家都知道,吴素秋所指的是当时正在青岛的花脸名家陈富瑞。陈富瑞毕业于富连成科班,戏路宽广,曾给尚小云等名家配戏,两家还沾点亲,尚长荣平时管他叫二舅。
不久,尚小云和陈富瑞见了面,对他说:“我家小三拜你为师;你呢,正式收,一切按礼数来。”尚小云张罗着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梨园界的许多同仁都出席致贺,幼小的尚长荣正式拜了陈富瑞为师,按老规矩磕了头。拜师完后的第二天,陈富瑞就来到瀛洲旅馆为尚长荣授课,第一课教的是花脸戏《草桥关》,以后又教了一出《御果园》,也是花脸行当的骨子老戏。尚长荣刻苦学习,进步极快,第二年春节时,当尚小云京剧团再次到青岛演出,尚长荣的《御果园》便正式挂牌亮相,获得很大成功。演完戏后尚长荣一回到后台,就被来“保驾”的陈富瑞欣喜地抱起来。
在过去,京剧名家为了使自己的功底练得更扎实些,并让自己的戏路更加宽广,他们常常要先后拜几位老师,以便吸取众家之长。尚小云年轻时就曾拜过几位老师,而且还改了行当,在对孩子的培养上,他自然胸有成竹。1951年5月,他带剧团到上海演出时,著名旦角艺术家芙蓉草(赵桐珊)来看他们,芙蓉草对尚长荣的《御果园》、《遇皇后》十分赞赏,提议尚长荣再拜一位名师,以拓宽戏路。尚小云很高兴,便请他推荐人选,芙蓉草说:“黄金大戏院的李克昌不是很好吗?”尚小云一拍大腿“绝,这个人强,不知他肯不肯收?”芙蓉草说:“他看了长荣的戏,也喜欢这孩子。”李克昌是上海有名的花脸艺术名家,虽系票友下海,但成就很高。于是,尚家便在上海国际饭店丰泽园举行了拜师礼,尚长荣又正式拜李克昌为师。第二天,李克昌就到尚长荣住的一品香饭店来说戏,教授的剧目是铜锤骨子戏《刺王僚》。尚长荣虽出身名门,但学戏时绝没一点“公子哥儿”、“少爷”的脾气,他认认真真地学。而李克昌也不把他当名家子弟,而是严格地教,唱词,念白,一句一句地抠,往往一段唱,甚至一个词反复练,十遍八遍不稀奇,第二天再检查,有一点点走样便从头再来,那就是二十遍三十遍地练了。
1956年夏天,已经在舞台上滚了好几年的尚长荣,已开始显露出他的艺术才华,他为父亲尚小云配过不少戏,如在《乾坤福寿镜》中饰金眼豹,《穆柯寨》中演焦赞,《金水桥》中扮秦英。但是,尚长荣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初步成功,在刚刚结束“倒仓”以后,又张罗着让父亲请一位花脸老师教戏。几经考虑,选定了苏连汉。苏连汉也是富连成科班出来的,与马连良同辈,他早就听说尚家三公子学戏很刻苦,条件又好,于是便答应收。在庄重而简朴的拜师礼后,尚长荣又认真地开始向苏连汉学《连环套》、《下河东》、《芦花荡》、《大探二》、《探阴山》、《丁甲山》等许多花脸戏。与此同时,尚长荣还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丰富自己的知识,从多方面提高艺术素养。
1959年,尚小云剧团为支援大西北建设,全团成建制内迁到了西安,成为陕西省京剧团。征尘未洗,剧团就举行公演,尚长荣与父亲同台演出了《汉明妃》、《梁红玉》等戏,其艺术才能引起了各方面的重视,陕西省文化局改变了原先安排尚长荣到省戏校当教师的初衷,把他调入陕西省京剧团,参加新编传奇剧《山河泪》的演出,让他饰演剧中主角熊廷弼。这个戏宣扬的是爱国主义精神,尚长荣在刻画人物上下了功夫,又读了许多历史著作,丰富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演来充满激情,艺术上获得很大成功,该戏成为陕西省向建国十周年的献礼剧目。
尚长荣在舞台上站住脚跟后,依旧感到不满足,他觉得,与前辈艺术家相比,自己还缺少一些气势,他崇拜“活霸王”金少山、“活曹操”郝寿臣、“活窦尔敦”侯喜瑞,向往铜锤花脸的粗犷和架子花脸的细腻,认为自己只有达到了金、郝、侯三位大师的水准,才是花脸演员的最高境界,才算是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他和父亲商量,决定拜当时惟一在世的“花脸前三杰”之一的侯喜瑞为师。侯喜瑞10岁时入富连成科班,深得花脸前辈黄润甫真传,早年一直与梅兰芳合作演出。1960年6月,尚长荣在尚小云的带领下,在北京鸿宾楼饭庄正式拜侯喜瑞为师,马连良、萧长华、裘盛戎等均到场祝贺,这一次,侯喜瑞只要求他行鞠躬礼而不让磕头拜师。此后,尚长荣便开始留在北京到侯喜瑞家学戏。侯喜瑞老师的《连环套》、《法门寺》、《取洛阳》等戏,表演上气势磅礴,塑造人物细腻入微,处处透出“精、气、神”的变化,出神入化,尚长荣越学,就越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他像海绵吸水似的,一股脑儿把侯喜瑞老师所教的“看家本领”全装到了心里。
尚长荣这四次拜师经历,为他后来在京剧舞台上的革新创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扎根在三秦故都
1960年夏天,尚长荣正式调入陕西省京剧团。由于《山河泪》的成功,他立刻成为“陕京”的三根台柱子之一,平均每月要参加15场以上的演出,常演的剧目有《黑旋风》、《霸王别姬》、《将相和》、《除三害》等。那一年,他在北京看了中国京剧院孙岳(饰岳飞)主演的新编传奇剧《满江红》,心情很为激动,回到西安便向领导建议移植此戏,很快,领导便拍了板。尚长荣在戏中饰演牛皋一角,虽然只有两场戏,但他却动了很多脑筋,把牛皋的忠、厚、倔的本色和大将气概充分地展示了出来,在全剧中特别抢眼,从不轻易赞扬儿子的尚小云也高兴地说:“这个戏,长荣动了脑筋,演得很感人,进步很快。”
紧接着,尚长荣又连续排演了《摘星楼》、《西门豹》、《李逵探母》等新编京剧。在这几出戏中,尚长荣都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尤其是《李逵探母》,他饰演的李逵,与其他李逵戏不同,不是去表现李逵的勇、粗、猛、憨、义、忠等性格,而是把这个魔王一般的莽汉,烈火般的粗人,塑造为一位在母亲面前恭顺驯服的孝子。在初见他双眼哭瞎的母亲时那种迟疑、怀恋、惊惧等复杂感情,直到最后孝心大爆发,跪倒在母亲面前的一系列动作,给人印象很深,与过去京剧舞台上"写意"式的简单动作,有了很大的不同,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1964年,全国文艺界兴起了一股创作、排演现代戏的热潮,陕西省京剧团不甘落后,他们遵照省委领导的指示,决定根据杜鹏程的小说《保卫延安》,创作一部大型现代京剧。但是,由于这部小说描写了彭德怀,庐山会议后,彭德怀被罢了官,小说也禁了,因此,剧团在改编剧本时,不得不把小说中描写的背景情节虚掉,而将剧名易为《延安军民》。原小说中的主角人物周大勇,到了戏里被改名为张志勇,上面指定由尚长荣来演。
由于是演兵,就需要熟悉了解解放军,剧组便来到驻陕西某部军营的连队当兵锻炼,体验生活。在那里,尚长荣与战士们同吃同住,一起出操,一起参加政治学习和劳动,研究了解战士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延安军民》在西安上演后,好评如潮,这个戏也成为陕西省参加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惟一的一台戏。
这年年底,全国许多地方的农村开始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尚长荣也被领导抽调出来,到汉中地区西乡县参加了省委的工作队,一连几个月吃住在农民家里。不久,省里为了迎接1965年西北五省现代戏汇演并为第二届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选剧目,决定抽调一批骨干力量,创作一部歌颂当代铁路工人的现代京剧,剧名后来被定为《秦岭长虹》,以50年代修建宝成铁路为背景。该剧设计了党委书记阎兴和工程处长梁建两个主角,他们同为战友,前者开拓、勇于创新,后者保守、不相信群众。这种人物关系的设置,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尚长荣在剧中饰演阎兴,这当然是由于他所学的行当决定的。为了演好这个戏,剧组又赴四川广元地区嘉陵江畔的一个铁路建设工地下生活,与工人们一起睡“泥窝子”(即泥土糊的简陋工棚),一起参加加固路基的劳动。1965年春天,他们回到西乡县的鹿岭寺进行排练,4月,在西乡县简陋的剧场彩排首演,正在蹲点参加“四清”运动的杨尚昆、舒同等领导观看演出后非常高兴,杨尚昆肯定了尚长荣的成功表演,还称这出戏是“第二出《红灯记》”。夏天,《秦岭长虹》在兰州演出又大获成功,许多观众肯定了尚长荣的表演,媒体上对这出戏也是赞赏有加,同行们则给尚长荣送了个“抒情花脸”的称号。为了进一步对这个戏进行加工,尚长荣等18位主创人员又被送到大三线的成昆铁路工地去深入生活,他依旧住工棚、钻隧洞,面对大渡河滚滚浪涛,爬上百米高的桥墩,与工人们一起干着最危险、最艰巨的重活。在那个火热的年代,他的汗水洒在了那一块块热土上,至今回想起来,他依然心潮汹涌澎湃。
尚长荣吃尽千辛万苦创排的《秦岭长虹》并未能像《红灯记》那么走运,他们深入生活的劳动锻炼尚未结束,“文化大革命”的腥风开始刮起,尚长荣被紧急调回省城参加运动,过去艺术上的成就立即成为他是“修正主义苗子”,“文艺黑线人物”的依据。从此,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噩梦”,他被关过,被羞辱过,被批判过,更令他痛苦的是,他在很长的时期里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后来上面发了话,他被当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允许在戏里演个“匪兵甲”之类的角色。直到1971年,省京剧团为了贯彻上面对文艺工作的指示,决定取材于柳青的长篇小说《铜墙铁壁》,创排现代京剧《青杨寨》,尚长荣才被“破格”批准饰演一号主角严长盛。尚长荣白天依旧是被打入“另册”的身份,晚上却上台演“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这种“双重人格生活”对他是残酷的,但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磨炼。他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就当是练练嗓子吧,人处在逆境中,确是需要一点阿Q精神的。”
1975年,剧团移植中国京剧院的《杜鹃山》在西安人民剧场上演,尚长荣在剧中饰演雷刚。这一天,观众席上坐着一位特殊的贵宾,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数学家华罗庚。戏演完后,华罗庚上台紧紧握住尚长荣的手,说:“你演得太好了,谢谢你。”
尚长荣谦逊地说:“请华老多指导。”
华罗庚悄悄地用劲把他的手一拉,用极小的声音说:“我过去常看你父亲演的戏。”
这句贴心的话,包含了一片深情厚谊,使尚长荣备觉安慰和温暖。
永不停息的春天脚步
1976年秋天,在西安市郊的莲湖公园,每天早晨总会有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在喊嗓子,他就是尚长荣。那时,“四人帮”刚刚粉碎,百花凋零的文艺界亟待振兴,作为一名演员,尚长荣有了一种紧迫感:尽快把嗓子恢复好,去迎接京剧艺术发展的春天。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了秋天和冬天的练功,吊嗓子,他的艺术水准又恢复到了“文革”前,为舞台上“闹春”作好了充分准备。1977年1月8日,为了缅怀逝世一周年的周恩来总理,他满怀深情演唱了《周总理又回延安城》,这短短的9分钟唱段轰动了西安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后,尚长荣收到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观众热情洋溢的来信,人们期待着他能迸发出更大的潜能。
不久,他被任命为陕西省京剧团副团长,开始参与剧团管理和组织艺术创作。他在根据姚雪垠的长篇小说《李自成》改编的新戏《射虎口》中饰演刘宗敏,这是他“文革”后第一出参演的新编古装戏。随后,又主演了现代戏《平江晨曦》,饰演彭德怀,这是他第一次塑造老一代革命家形象,剧目演出后影响很大。1984年秋,他成为“陕京”的团长,率领剧团创作演出了《张飞敬贤》,他创造了一位既刚愎自用、又机智幽默,既主观武断、又勇于认错的“文官”张飞形象。这个戏对当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起到了有益作用,因而影响很大,后来赴常州时,还应邀为正在那里举办的全国市长会议进行演出,成为生动的活教材。
尚长荣在陕西乃至西北五省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了,他不仅有了相当的名气,能演许多传统戏和新编现代剧目,而且拥有了五室一厅的房子和出行的汽车。1987年,他改任陕西省京剧团名誉团长,可以不再为剧团里琐碎的小事负责,而能腾出大量时间赶赶场子,参加一些政治社会活动。不过,他依旧不喜欢过这种刻板而平庸的生活,作为一位永远“不安分”的艺术家,他不甘心在优裕的物质享用中和较高的社会地位上消磨自己美好的时光。1987年,他从团里一位朋友处看到了湖南一位作者写的京剧剧本《曹操与杨修》,立刻被剧中这个有多重性格的曹操艺术形象所吸引。他经过权衡,觉得受条件所限,“陕京”可能排不了这出戏。1988年1月,他怀揣剧本,“潜出”潼关,来到东海之滨的上海,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上海京剧院。当时正好上海京剧院的新任领导也在找本子,他们看了剧本,认为《曹操与杨修》这出戏确有独特新意,第二天就拍板决定排演此戏,并邀尚长荣加盟上海京剧院。7月,该院三团正式组成《曹》剧的剧组,尚长荣饰演曹操,“言派”的创始人言菊朋的嫡孙言兴朋饰演杨修,马可出任导演。
上海的7月,骄阳似火,尚长荣参加了隆重的剧组成立大会。他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扎一条漂亮领带,手中不停地摇着折扇,头上汗珠依旧直冒。会场里,三团的主创人员个个都是一副不怕苦、敢拼搏、愿为京剧事业做牺牲的气势,当尚长荣慷慨激昂地表示要用“小卒过河不回头”的拼命精神把戏拿下来时,头上的汗水也流得更多了,以致马可导演不得不劝他:“长荣,你快卸去武装吧。”在哄堂大笑的轻松气氛中,他这才把衬衣扣子解开,抽掉了领带。
会场的汗水多,排练场的汗水更多。尚长荣放下大演员架子,与所有演员一样做小品训练、写角色分析,并开始了练功练唱。那一年上海真是热,他们的排练场,是京剧院二楼仓库旁的一个房间,没有空调,只有几架小电扇,但吹出的依旧是热风,身上汗水流个不停。他住的那宿舍,又小又闷,不透风,夜里打赤膊也没法睡。到了冬天,这屋子没有取暖设备,整天冷嗖嗖的,夜里盖上鸭绒被还觉得冷。吃饭是食堂,到了星期天没人值班烧饭,他只能上街去吃,或是到朋友、同事那里“打游击”,混个一顿两顿。尽管条件十分艰苦,但他们那个创作集体心很齐,尚长荣更没一句怨言,一门心思扑在艺术上,他与编剧、导演、其他演员、舞美、服装、造型、唱腔设计等主创人员一起反复探索研究,使这个戏在各方面都取得了艺术突破。
尚长荣和剧组的同行们对《曹》剧的创作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在艺术上要有新的突破。剧组在导演马可的带领下,首先梳理剧中人物的性格脉络,以便赋予角色全新的艺术形象。而剧中的第一主角曹操则又是重点中的重点,全剧的其他人物都围绕曹操这个形象来展开,即使是另一主要角色杨修,也要围绕曹操这个核心人物来展开对手戏,饰演曹操的尚长荣,其角色创造的任务无疑也就格外地重了。他深知,这个戏中的曹操,既不是陈寿《三国志》中的历史人物曹操,也不是传统京剧、昆剧中的那个满脸白粉、两肩耸起、狼行豺步的猥琐奸雄,当然也不是话剧《蔡文姬》中那个几乎十全十美的政治家,而应该是一位具有复杂性格、既有大优点又有局限的政治家。他既有雄才大略,又有性格的卑微阴暗;他既有柔肠仁爱之心,又有残暴杀人的手段;他既有礼贤下士之意,又刚愎自用不能尽贤之才;他既虚怀若谷求策于下,又专断独行惟我独尊,等等。凡此种种,都要求尚长荣在剧本中读出新意来,从而在表演中能突出人物的新闪光点。
为了在舞台上推出这个全新的曹操形象,尚长荣与其他创作人员反复研究,首先在曹操的外部造型上来一个彻底革新,他们既摈弃了传统京昆中那个满脸白粉、耸肩佝背的曹操造型,也不采用《蔡文姬》中那个没有脸谱的话剧造型,而是坚持京剧特点用了脸谱,只不过将原先的印堂红,再画上两条弯曲的黑细线,左右脸上也用三条细黑线勾勒,下颌装浓密的髯口,髯须颜色随剧情年代逐渐加花白,眉上加画一颗朱砂痣,去掉了阴、蠢,增加了英武之气。服装也重新设计,既有历史特征,又保持水袖,并且有多种式样变化,从而在外形上达到先声夺人。在寻找角色内在支撑点时,尚长荣牢牢把握住了一个“诚”字,因此,这个戏中的曹操,他招贤时对杨修充满诚意,最后杀杨修也是出于一个“诚”字,是诚心诚意为他的宏图大业;他爱自己的女人倩娘出于诚,而为了掩饰自己内心世界杀倩娘也出于“诚”。总之,尚长荣塑造的曹操,确有处处以诚待人之心,但限于他的性格局限性,他的诚便成为一把双刃剑,既帮了他,也害了他的事业。这个戏在刻画人物内心世界方面,可以说超越了所有传统戏曲,其艺术震撼力是空前的。
在表演技巧上,尚长荣把这个戏的轻重次序定为做、念、唱、舞,做功是第一位。他把架子花脸的表演和铜锤花脸的唱功有机结合了起来,创造出了一种“铜锤架子两门抱”的表演方法,同时又加进了小生的潇洒(如曹操与杨修月下对酌)、老生的持重、影视人物的激情。他在念白上更是花了许多功夫,第一场曹操因痛惜谋士郭嘉早逝而在墓前赋诗,这就很需要演员拿出功夫来,尚长荣特意听了刁光覃、朱琳当年在话剧《蔡文姬》中的台词录音,借鉴他们的念法,从而设计出用很规范的湖广音、四声去念的方案,既有京味,又有平仄节奏。所以,当曹操与杨修站在高台之上一起吟诵《蒿里行》诗句时,观众能从尚长荣念白的抑扬顿挫,充分体味到他深厚的文化底蕴,从而让一位“诗人曹操”呈现在观众面前。
《曹操与杨修》这个戏,在京剧史上的艺术突破是多方面的,如戏中杀倩娘的那场戏,曹操为了维护自己的“诚”(实际上是大伪之诚),不惜跪倒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用“大爱”来逼倩娘自杀,但其中又不乏难以割舍的真情,这场戏的效果达到了惊心动魄。为了表现曹操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尚长荣单是给曹操的“笑”,就设计了不下7种。就连戏的结尾谢幕,尚长荣和导演也精心构思,采用了一曲当代歌曲《让世界充满爱》作为谢幕之曲,使刚刚被杀的杨修与杀他的曹操两个人携手出台向观众致意,不仅收到出奇效果,而且意味深长。
同年12月13日,《曹操与杨修》赴天津参加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上演后一炮打响,轰动津门。京津沪三地评论家称之为“新时期京剧的一场革命”,是“京剧艺术探索划时代的开端”。尚长荣又一次成功了,他被称为京剧舞台上的“第7代活曹操”。
但是,《曹》剧的成功,也使某些还不习惯于春天“山花烂漫”的艺术家产生质疑。1989年10月,《曹操与杨修》在北京人民剧场演出后,尽管北京大多数观众响应热烈,但也出现了不和谐声音,有人认为这个戏不符合“史实”,更有的扣帽子,质问“为什么要演这样一出杀知识分子的戏”?一时,尚长荣与剧组人员都感受到了压力。很快,中央把这个有争议的《曹》剧调进中南海去为中直机关演出,结果受到中央领导的欢迎。一生喜爱“言派”的邓小平看了戏后把自己比做剧中的杨修。主管中央宣传工作的胡乔木称赞这个戏“剧本好,导演好,演员好”。并指出:听说有人把这个戏胡拉乱扯,我非常气愤,再也不能像过去对待《海瑞罢官》那样的搞法了。
《曹操与杨修》的成功,不仅使尚长荣的表演艺术攀上了新的艺术高峰,而且让尚长荣做出了生平又一次重大的选择:放弃西安的优厚条件和待遇,于1991年4月,办好了一切手续,正式调入上海京剧院。
加入上海京剧院后,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艺术上新的起步。行装未卸,他就投入了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排演。他在戏中只饰演一个配角李勇奇,但他依然当作大角色来演,取得了成功。此后,他又陆续创作演出了京剧新戏《岐王梦》、《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贞观盛事》作为盛世和声,塑造了开明君主与敢讲真话的宰相两个人物形象,是新时期的《将相和》。而《廉吏于成龙》则强调了官员倡廉反贪,对今天的生活有警示意义。两出历史题材传奇剧,都演出了新意。他还几次参加上海京剧院的“万里行”巡演,足迹遍及华南、西北、西南、东北等几十个省市,还多次赴祖国宝岛台湾去演出,赴俄罗斯等国去传播京剧艺术种子。他主演的《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分别在首届、三届、四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获得最高荣誉:金奖中的头一名。现在,他不仅担任全国政协委员,还是中国剧协副主席兼上海剧协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获得的奖项荣誉不胜枚举。他几乎获得过国内一切重要的戏剧大奖,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不仅三次荣获梅花奖,而且第三次获得梅花大奖,是迄今为止戏剧界惟一获此终身成就最高大奖的演员。
现在,尚长荣依旧在京剧舞台上拼搏着。他还像从前那样,当一出新戏取得成功之时,他不是沉醉在胜利的庆典中,而是早已又从零开始,在筹划着下一台更好的新戏。他永远以青春勃发的斗志,不断地拥抱京剧艺术的春天。
(摘自 《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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