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我从原北京中国戏曲学校毕业至今整四十年了。从学习京剧音乐到亚洲研究,从中国到美国,从少年到步入中老年,人生实在是一个不断筑梦,寻梦,圆梦的历程。世间有许多父母把他们未圆的梦寄托在子女身上,我的双亲亦如此。父亲希望我能进大学作学问,母亲则希望我学戏作京剧演员。我十三岁时,当父亲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时,母亲作主,让我报考戏曲学校。只是我已读初中,超过了学演员的年龄,只能报考京剧伴奏专业,也算是圆了母亲大半个梦。
母亲邓琼瑶年轻时在上海观赏了梅兰芳先生的演出后,便成了戏迷,一心要学戏, 梦想有朝一日也能身著华丽的戏装粉墨登场。但这不是外婆对女儿的期许。我的外
婆邓厘士有著传奇般的经历。外婆出生于川西平原一位子女众多,清贫的私塾先生 家庭。不仅美丽且绝顶聪颖。十六岁时为了逃脱兄长安排的婚姻,只身来到川北执
教,并成为江油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外婆的夫家一状告到县衙门,县官怜香惜玉,竟准外婆离婚。这在清末几乎绝无仅有。为避夫家纠缠,外婆拐著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白天缠,夜里偷偷放,虽未成三寸金莲,但终不似一双天足)
坐滑竿到重庆,沿江而下来到上海考取了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是清末为数不多的女留学生之一。
外婆从英国爱丁堡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回国定居上海。因外婆反对母亲从艺, 母亲后来考进了四川大学外语系,虽能用英语流利地背诵莎士比亚的戏剧,但终其
一生未能如愿学京剧,只能寄望于女儿来圆梦了。
我的父亲顾谊出身于教育世家。祖父顾雄藻,江苏武进人,清末秀才。曾创办培资 中学及参与创办江苏省立师范学校,并任国文教员。祖父编纂出版了“字辨”等著作。
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恽代英,张太雷,法学家史良等均是他的门生。
大伯父顾询是会计界先驱潘序伦的同僚。与潘序伦等人共同创办了“上海立信会计专科学校”(现上海立信会计学院前身),“上海立信会计事务所”及“上海立信会计图书用品社”并担任社长。大伯编写及出版了多本财会专著。二伯父顾卯丞亦是会计界前辈,毕生从事会计业务。三伯父顾济民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曾任国民政府参议员,西南地区经济专员,对西南地区的经济发展起了推手作用。
祖父是个开明的学者。给予女儿们同样受教育的机会。我的三个姑妈均是职业女性,分别从事财会,文秘,及医务工作。这在二十世纪中期是难能可贵的。祖父的三个女婿在工程,教育界均有所作为。我的大姑父张英曾主持胧海铁路的设计建造。二姑父夏翔曾任清华大学体育系副主任。曾代表中华民国参加东亚运动会并获得撑竿跳季军。中共建国后曾任第一至第五届全国运动会田径总裁判。上世纪八十年代朱建华打破男子跳高世界记录是由夏翔给予裁定并得到世界公认的。夏翔曾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我的小姑父毛羽丰曾任电力部高级工程师,上海科学技术委员会委员。
父亲是顾家唯一从军的。黄埔十二期毕业后(与后来曾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的郝 柏村系同班同学)考取庚子赔款公费留美,就读于马克斯维尔宇航学院学习领航。学成后与吴钺(后来曾任国民政府空军司令员),刘善本(后来曾任中共空军副司令员)同机组驾驶B-24重型轰炸机回国参加抗战,是少数飞越跎峰的空军领航员之一。
抗战胜利后,1948年当中国面临向何处去的关头,我的义舅,民族资本家,原汇中 饭店(今上海和平饭店)老板邓仲和先生欲将父亲引荐给陈香梅女士,资助父亲投资
她夫婿陈纳德的航空公司,并作领航员。而父亲则志在身穿军装报效国家。父亲接受了中共地下党的宣传,在刘善本的感召下,决定为建设新中国效力。此时国民政府已开始撤退空军眷属至台湾,父亲将妻子儿女藏到常州母亲家,自己则经中共地下党安排取道香港奔赴共区,适年父亲仅三十一岁。中共建国初期父亲曾参与由刘善本主持的空军航校的筹建工作。韩战期间与刘善本同赴丹东指挥中共空军对美空战。
韩战结束后,父亲奉命转业被安置到张家口教中学。出于对航空事业的挚爱,父亲 于教学之余编订出“太阳表”及中共境内飞行航线图。他的成果被军队,民航采用
至1980年。父亲屡次要求调至民航工作未果,并因“不安心转业就业安置无理取闹”于1959年被送去劳教。1980年才获平反。
正因家庭发生变故,母亲把我送进北京中国戏曲学校。初进校时跟随身材瘦小精干不苟言笑的马子均老师学打击乐,学念锣经觉得好笑,学板鼓鼓楗经常打飞。跟从黄宝炎老师学唱腔时老跑调似鬼哭狼嚎又只想哭,学拉二胡吱吱拉拉则活像杀鸡杀鸭,呕哑噪杂难为听。从小读书是优等生的我沮丧之极,想退学实现我的大学梦。
可是父亲被劳教,母亲教书微薄的薪水难以负荷整个家庭。戏校免学费包食宿可以 减轻母亲经济上的压力,且校方也劝我留下,认为我有资质,我终下决心留校学习。
以京剧伴奏为业绝非易事,至少对我来说。七年的严格训练,不仅使我学有专长,奠定了文化基础,更为重要的是锻造了我勤奋刻苦,坚持不懈,追求完美,精益求精的品格。身体力行“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箴言,以学琴的毅力来作任何事,以至后来到美国求学,终能有志者事竟成。
初学京二胡我师从音乐科科长于善民。于老师双目失明,上帝给了他超常的记忆力。他会戏极多绝不乱串,且听觉触觉超乎常人。凭我们的脚步声即能辨别是哪个学
生。六十年代初使用丝弦,分不同号码。我们用眼睛都很难辨别粗细,而于老师用 手一捻就能从几捆弦中挑出搭配最合适的里外弦来。于老师对我有若慈父般的关爱。
我生性好强追求完美,每次彩排演出总对自己不满意,有时会抹眼泪。于老师又是 安慰又是鼓励,总说“不错,不错。”
于老师拉琴满弓满调,功夫扎实,音色浑厚饱满磁实。他用的外弦较一般稍粗,且绝不容许定阴阳弦。所谓阴阳弦是把内弦定得稍低一点,外弦则很容易拉出亮音来。用稍细的外弦亦能达此效果,但拉出的音飘,不磁实。那年代文场只有四大件,
没有民乐西乐参加。调门软一点或硬一点全凭胡琴师掌握,没人要求非得纯五度。 定纯五度要拉出亮音来不易,更何况用粗外弦更是难上加难非常吃功夫。我自认没
有音乐天赋,唯有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按照于老师的要求,不投机取巧为我打下了 坚实的基础。
从四年级到毕业我受教于王鹤文老师。王老师是名琴师杨宝忠的弟子。杨先生能操小提琴,把拉小提琴的技巧借鉴到京胡演奏中。王老师极推崇杨先生的胡琴似“玻璃音”——清脆,透明,干净,有穿透力。
王老师深得乃师精髓,不仅胡琴拉得 清脆,华丽,且是二胡高手。如果说京胡是骨头起支撑作用,二胡则是肉包裹着骨头使之圆润丰满。王老师的二胡是“骨肉兼得”,既骨力,又淳厚饱满。少有胡琴
师能出其右。
在校时王老师总批评我拉二胡是“一道汤”,枉自辜负了我的好手音。毕业后在农场时,我的学妹张素英带着我拉戏练基本功,使我找到了乐感,终于倒掉了我的“一道汤”,从而琴艺更上一层楼。
从农场出来后,我被分配到成都市京剧团。八十年代初王鹤文老师因事到成都逗留 数日,我遂有机会再次受教于王老师。王老师给我细扣了梅派的《生死恨》和张派的《女起解》。师生合奏竟然珠联壁合严丝合缝大呼过瘾。王老师惊讶我的悟性,希望我能到北京师生合作一段,可惜此愿望终未能实现。
我在戏校学习时,有幸师从梅兰芳先生的笛师迟景荣先生习昆笛。我最实受的一出 戏是《游园惊梦》。每个气口,加花迟老师均一一指点,从不开口唱的我居然喜爱上了昆曲,有滋有味地吟唱至今未忘。艺精于勤,迟老师要求我须每天练习。尽管笛子是我的副修课,我坚持每天清晨吹上一小时,故多年后我仍能操笛演出。
如果说我的前半生从业京剧是为圆母亲的梦,那么1988年我来到美国则是为了完成 父亲对我的期许,亦是为圆我的读书梦。我是家中唯一不诣英语的。记得我童年时父母讲悄悄话都用英语。文革中母亲被殴打至半身不遂不良于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阿姨常托保姆带食物给母亲,彼此均用英文便条交代,使我对英文感到好奇,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我的长辈们一样通晓英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开始上英文夜校。每逢外出演出空档我就啃英文。来美初期我 和大多数新移民一样做住家保姆,没有时间进学校学习,只能夜间自学。一年后我第一次在美国参加京剧演出,为前林肯大学张道行校长夫人顾剑霞女士弹月琴,有幸结识张夫人的好友麦克惠顿先生,他后来成了我的丈夫,助我圆了读书梦。在麦克的支持鼓励下,我以青少年时代学琴的毅力来求学,并得益于我在母校——中国戏曲学校求学时奠定的文化基础,使我不致因英文是我的第二语言而落后于年轻的美国同学。
我深深地感谢戏校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们,四十年的光阴不曾泯灭他们的音容笑貌。 身材高大,长着一双长腿,被我们戏称“走路似腾云驾雾”的地理老师蔡孓人,文
质彬彬的政治老师程居滨,风趣幽默一口京片子的文学老师钮隽,及教历史如同讲 故事般精彩的刘仕元老师……其中对我影响最深的当数蔡运长及华永健先生。
蔡运长老师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精于古典文学。但凡讲解《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或名清小说及历代散文,蔡老师如数家珍,囊中取物,引经据典,随手拈来。我喜爱诗,更钟情于词及散文。动感的韵律载着精炼隽永的文字,将情爱生死沉浮聚散描述到极至,跨越千百年时空震撼着我的心灵。人同此心天同此理,我中华文化的哲理,人性的真善美尽在其中。因而当我在柏克莱加大研读中国古典文学及老庄哲学,儒家思想时,魂系故土似旧梦重温,他乡遇故知。尽管读的是翻译成英文的教材亦能从中咀嚼品味原著的精髓。
我的美学理论基础启蒙于华永健老师。华老师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专攻文艺理 论。他教授的文学作品选读课精选了古今中外的名著及剧本。华老师对人物的刻化,剧情的陈铺,发展及高潮有着精僻的见解,开拓了我的视野,提高了我鉴别欣赏评论文艺作品的能力。文学艺术是相通的。青少年时代中国戏校的老师领我进了文学艺术之门,奠定了人文美学基础,使我中年时在美国求学研读东西方文明史,音乐史,艺术史,文学评论等课程时有着似曾相见,温故知新,驾轻就熟,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感。
穷十年之努力,我最终于2001年底五十五岁时从美国名校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亚洲 研究系毕业,并被选为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词,弥补了三十六年前我从中国戏曲学校毕业时因文革爆发而未能举行毕业典礼的遗憾。
我的求学经历曾被报导在柏克莱加大亚洲研究系的网站上,当地中文报纸《世界日报》亦连续报导两天。
祖孙三代人为了寻梦圆梦,纵贯世纪,横跨大洋,磋跎坎坷,奋斗求索。生命在延 续,梦亦生生不息……
2006年6月 于美国加州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