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的罗什法师所译《金刚经》中的文字能领佛教文学之风骚,首先在于它能精确地阐释佛理,其次才是简明通达、隽永雅致。好的京剧的语也是这样,需将其置于剧中,在剧情、人物、唱腔、表演里方能显其精妙。
符合“戏剧性”,尤其是具有京剧个性的语言,能给人以独特的享受。请看音配像《野猪林·山神庙》一场,林冲与草料厂老军的一段对白:
……
林冲:抽刀断水水更流
老军:举杯浇愁愁更愁
林冲:雪满乾坤难雪恨
老军:无数青山白了头……
让我们品味一番: 前面是化用李白的诗句,妙就妙在将两句分别付于林冲和老军。林冲所要表达的,是英雄气短而发的慨叹,“抽刀”句间流露出的,正是他的愤懑与冲动。而对草料厂老军而言,多年饱受风霜磨蚀,对眼前光景早已心灰意懒,安之若素,“举杯”句更像是解嘲和劝慰,意兴阑珊。——如是,一联诗句被赋予人格色彩,整合到具体的剧情中,霎时呈现出原本并不存在的艺术效果。
“雪满乾坤难雪恨”听了老军的答复,此刻林冲眼前万里冰封、飞雪漫天的悲怆景象,又一次激起了他的哀怨。而两个“雪”字在同一句中接连出现,凄紧至此,恰是表现了他内心中暂埋却一直抽动着的伤痛,随时会被触发。此剧电影中的一句散板“埋乾坤难埋英雄怨”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看老军这最后一句“无数青山白了头”——所言是雪景,而所叹者呢,是自己的一生,是林冲的命运,更是对冷漠命运的叹息。比起前者林冲充满血气的控诉,这句词又是何等的冷峻、沉重。四句词,明暗高低,一波三折,戏剧之美全出矣。
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试把最后一句词用普通话念,结果是平淡如水,意味尽失。为什么呢?用韵白念这几个字时,“白”和“了”与普通话区别最大——其韵味正集中在此二字中。普通话“白”音轻飘无力,而上口念,需用及胸腔共鸣,便自有一种沉浑悠长之感。“了”字如果轻读,节奏之美全无,听来便觉俗浅;而上口念,则似能将人的情绪领起,让人沉浸其中。
把玩几句唱词,我们能从中领略到京剧语言独特的魅力,也能体会到:京剧是一门综合的、整体的艺术。
此外,京剧的语言应与剧中人物和谐一致。京剧的行当已经把人物做了大的化归,而语言能更为细腻地刻画京剧人物。在袁世海先生《李逵下山》“遵奉将令沂州往”的一大段唱念中,大量出现鲜活的口语,突出了李逵憨直爽朗的性格。譬如“满山的桃花(就)放红光”。以李逵是绝说不出“灼灼其华”之类的话,而这句词表达李逵对春光的感受,却能以真实动人。另外,“耳听得卖酒声……”之后一段,更能体现李逵之“粗”,并非“粗俗”,而是浑朴得可爱。那么,“水波如鳞翻碧浪”也符合李逵的身份么?个人认为应这样理解——京剧人物性格要鲜明(它和中国古典小说的“扁型人物”的风格是一致的)但还应避免极至。当找不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时,宁可让其“雅”一些,含蓄一些,否则人物会流于平板、僵化。这句词足见作者创作时对“火候”的把握——比样板戏高明得多了。
京剧中,有些词句看上去并非完美之作,而在与唱腔、表演配合时,却能大放异彩。如:《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一段,初看词句,觉得堆砌藻饰、似有浮艳之感。可在华美的唱腔、雍容的表演中,这几句唱词则显得恰到好处。又如,《搜孤救孤》“连累了年迈苍苍受苦刑、眼见得两离分……”,以“年迈苍苍”形容词性短语代称人,在京剧中并不常见,似乎不合理;“眼见得两离分”一句显然暗换了主语。但这段唱腔激越紧迫,如一道急流喷薄而出,这样的唱词,反而能紧随着唱腔的节奏,一并把感情推向高潮。
本贴由石见于2003年2月07日18:27:57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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