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先生在《国剧艺术汇考》中曾对京剧脸谱做过详尽的统计。在总数为407的脸谱人物中,勾红脸和勾黑脸的占了52.6%。有趣的是,无论是红脸的关羽、孟良抑或黑脸的张飞、李逵,在最早的文字资料《三国志·蜀书》、《宋史》中,均无面色的记载。经过了民间长时间的流传,英雄人物为什么都会被安上一定的面色而且为什么是关红张黑而不是关黑张红或其他颜色? 笔者认为,这与中国民间的红黑颜色崇拜有关。

古人相信血能辟邪、驱鬼、福佑人类,血液是红色的,所以凡是红色的东西也具有了和血液一样的辟邪除恶的功能。火能驱除黑暗和野兽,红色象征着火和光明,于是,红色成为民间避邪、驱鬼的主导颜色。

在古人的观念中,黑为阴、为阍。黑暗的环境易于产生疾病,所以古人直观地把黑色与瘟疫、恐怖、神秘等联系起来,鬼怪多为黑面恶相。

以鬼制鬼,是我们祖先驱邪的惯用伎俩,民间素有以毒攻毒,以恶制恶的观念——鬼长相丑恶,逐鬼之神须当更为凶恶,方可治之;鬼怪色黑,打鬼者当然也要以相同的极色与之对抗。所以驱鬼神灵往往是黑面恶相。他们被崇祀以后,“瘟”和“厉”的一面逐渐隐去,恃强驱鬼的一面不断被强化。至此,黑色完成了道德判断上的由邪而正的过渡,黑色与红色在道德取向上具有了同等的意义,并在驱瘟驱邪仪式中发挥同样的作用。因此在汉代以降的驱瘟傩仪中,驱鬼的方相可红可黑。

从现存的有关记载看,宋代以前的驱瘟傩戏虽有傩公、傩母、开山、判官等鬼神唱跳做打,但从王国维先生对戏剧的定义“以歌舞演故事”的角度上看,其歌与舞早已成熟,“故事”还只是停留在简单的叙事当中。笔者推测,以具体的武将替代概念性的鬼魂进行表演,戏剧内容中具有完整文学性故事情节的戏剧演出,可能产生于北宋末年。因为北宋以后,乡村市场交易逐渐发达,以前的孤立村落祭祀变为规模大得多的联合祭祀(社火)。世俗化的娱乐需求慢慢占据了主要地位。外面的更出名而且更富有故事性的英灵传入从前的孤立乡村祭祀里,如三国故事、水浒故事、东周故事、杨家将故事,使原来动作性的祭仪发展成故事性的戏剧。

有宋一代,方相礎头屡被官府禁止,原来村落驱傩中的红面的方相、黑面的开山等傩神逐渐被外来的神灵所取代。这些神灵在历史上具有很高的威望,又被统治者所推崇封祀,有血有肉,比之抽象的概念性的地方神灵,更易为老百姓所接受并奉祀。在孤立村落祭祀与外来英灵交汇的过程中,关羽、张飞、秦明等英灵也入乡随俗,与傩仪面具舞相结合,逐渐被脸谱化,被安上或红或黑的面色,从而担任起原来方相氏的职能。

民间驱瘟傩仪的戏曲化过程,也是外来英灵的脸谱化过程。这种脸谱化的过程促成了戏剧角色的类型化。

红色具有驱瘟意义,因此代表正义,按照儒教的说法,红色是正色,孔子就有“恶紫之夺朱也”的言论。红色表现男子血性之义,所以把赤胆忠心之人都划入红脸门下。京剧戏谚曰:“红脸无坏人。” 黑色面具的傩神能驱除瘟疫,他们原本临界于文明与野蛮之间、人形与兽形之间,后来才衍化为凶猛的武将。所以黑面将领的造型呈现出复杂的情形——外表凶猛,心地正直。凶猛的外表是为了显示威力、制服恶鬼,实质是服务于人。元杂剧《黑旋风双献功》中,孙孔目见李逵惊科云:“是人也那是鬼?”宋江云:“哥哥休惊莫怕,则他是十三个头领山儿李逵,貌恶人善也。”可证元代人已经承认黑色人物外恶而内善,外丑而内美,性格和造型不那么单一。疾恶如仇、外恶内善,正是后世净角的主要性格。

按照红色忠义、黑色刚正的文化心理,在脸谱化的过程中,英雄将领、角色的类型化不断强化,把某种颜色固定给某类人,以至后来连性格如何也可以忽略不记,甚至子传父“色”,张飞之子张苞,亦勾黑脸,孟良之子孟强,亦勾红脸。乃至与前人之姓相同,随即效之,如关胜、关泰,因其姓关,故勾以红脸。有的则望“名”生“色”,曹洪因“洪”“红”同音,故勾红脸,黑风力、乌里黑因黑字、乌字,故勾黑脸。

后世戏曲,人物脸谱化逐渐成熟定型。明代的传奇剧本中,有的已经注明某角应画什么脸谱,如《蕉帕记》第十八出注明:呼延灼“净黑脸双鞭”,关胜“末红脸大刀”。类型化的最后结果,就是观众不用看戏,只看角色的脸谱就知道他的忠奸善恶,正所谓“人可以貌相”,“知人知面就知心”也。 (中山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吴真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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