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序

本文大约做于两年前,时间已记不清了,总之是《贞观盛世》搬演不久。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不禁触动了一向关于新编戏的许多感想,一时间仓促成文,一吐为快。并且给当时还未停刊的《戏剧电影报》寄了去。但一去就如石沉大海,绝无消息。揣测其中缘故,是文中的观点颇谬于圣人,不堪立论吗?则不才自知浅陋,固不敢以一己之见为是。抑或彼时正值《贞》剧首演大获成功,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则本文之作,太不合时宜,以此见拒,亦固宜矣。又或是文章直言不讳,毫不宽假。则心所谓危,不能不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如此而已。 而竟不售。日久天长,便连同这篇文章一起忘却了。

前不久,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在北京认识了一位从事戏曲工作的老师,闲聊时谈到了新编戏的问题。这使我又想起了这篇文章和《贞观盛世》回到家来,在旧纸堆里翻出了原稿。看过一遍,觉得当时的看法仍然可以代表今天的感受。而且,与我有类似意见的也委实不乏其人。则我当时的立论并非故作惊人语。不过,两年来的见闻也让我新的认识。比如新剧叠出的现象现在来看倒未必是为了迎合观众,因为这样一个热衷新编戏的观众群其实并不存在,倒是媒体和决策层急功近利,才制造了这么多两面不讨好的东西。

今天,《贞观盛世》怕是早已被人们忘却。(对于一出戏,有什么比忘却是更大的失败呢?而这正是大多数新编戏共同的命运。)然则我这篇当时不合时宜的文章现在已是无的放失,对影挥拳了。然而新编戏的现象却是方兴未艾。我完全可以把《贞观盛世》换成以后的另一部新戏比如《华子良》从而使这篇文章又变得不合时宜起来。新戏排了一部又一部,问题还是那些问题。把这篇旧文稍作增删,借“咚咚锵”网站发表出来,是非质之同好,且就正于大家。

时下“新编京剧”层出不穷,尉然成风。随便举出几例,则有《狸猫换太子》,《千古一人》,《扈三娘与王英》,《胡笳》,《圣洁的心灵》等等。这些新戏,取材不论今古,手法专以写实为务。服装道具,舞台布置,无不追求与真实的逼肖。论者或以此为创新,我独以为不过是话剧加唱而僭越京剧之名。此种“新戏”编演愈多,京剧神貌必然丧失愈甚,而京剧振兴的希望,是更见得渺茫了。

近者又有一出新戏《贞观盛世》已经公演。新编戏早已让我倒尽了胃口,但既是尚长荣先生的主演,又希望能与众不同,或者不致有写实之弊,则真京剧的原貌庶几可见。于是侥幸一观。不料《贞》也未能免俗,结果还是大失所望。

艺术以鲜明的个性特征彼此区别,分门别类。京剧的特征,就在于抽象虚拟和经过锤炼的经典的程式。一桌两椅的简单陈设,不分朝代的统一服饰,这不仅是出于经济的考虑而因陋就简,也正符合了传统文化的审美原则。中国的书法绘画不都有追求气象,注重神似的特点吗?京剧合偿不然。小小舞台,方寸之地,以靠以简代繁,遗形取神的程式,才为艺术家提供了无限广阔的发挥的余地,给观众留下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当年谭鑫培老板唱《碰碑》能使人伏天生寒,如见塞外黄沙;西太后的外国客人语言不通,也不知剧情,居然看出他的《乌盆记》是眼一个悲哀幽灵的哭诉。这除了老谭的高深造诣,不也正源于京剧的丰富表现力吗?因为气象和神韵本以心会,以意合,一经写实,反成桎梏,限制了演员,也约束了观众。

抛弃抽象程式即是抛弃京剧之根本,所谓京剧者固然已不复存在了。这正是“新编戏”的通病,而我之以为不过是僭越京剧名称而有名无实的原因。

仍以《贞观盛世》为例。戏以唐太宗赛马球,群臣毕贺,万国来朝开场。大幕一启,就看见殿宇巍峨,冠带罗列,舞台规模之宏大,陈设之华丽几乎令人目不暇接,以为非此不足以表现大唐威仪。然而只要看看《赤壁之战》和《官渡之战》中曹操袁绍的百万雄师,在台上不过是几员大将,数面旌旗,却让我们看到樯橹干云,玉帐连空的气象,两相对照,巧拙自见,那些精心设计的道具布景都显得局促而且多余了。局中的皇后,身着唐代盛装,光彩照人,比起《醉酒》里杨贵妃的雍容典雅,顿时黯然失色。最后出场的唐王李世民,唱词写得气吞万里,一举一动却不过一个贵胄公子的气度。我看《摘缨会》里马失前蹄的楚庄王也比他多三分王者气。

所谓新编戏大抵如此。以新的服装道具追求暂时的耳目一新,仔细一看,演员的表演却平平,远不如传统剧目的唱念做打见功夫,耐品味。如此舍本逐末,只能新鲜一时,结果总是戏迷大失所望,不懂戏的(新编戏取悦的对象)仍然无动于衷。

那末,我们竟不要新编戏了吗?回答是,要。我们要真正的京剧,像梅兰芳先生的《穆桂英挂帅》和李少春先生的《野猪林》那样的。只是这样的作品现在没有。任何一种活的艺术,于承传之际,必有创新,正如生命的演进必有变异;有变异才能进化,艺术也依靠创新而得以发展。然而创新必以继承为基础,积累既丰,水到渠成,尤其不可刻意为之。杨宝森先生一生学余,后结合自身条件,扬长避短,才自成一家。创新又必须尊重规律,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所谓移步不换形。倘以此为准绳,则当今菊坛根本没有新戏。所有的,不过是京剧的话剧化,不,应该说是把话剧京剧化。编创者任意歪曲,抛弃京剧的个性和精华,草率地 引入其他艺术形式,有何创新可言?

笔者后生晚辈,妄谈得失,不胜惶恐。所以不惮于贻笑大方者,自谓迷恋京剧,一片挚诚,而上文所论,悉出真心。京剧艺术发展至今,步履维艰,风光不再。行内人士或以为前途尚可,中兴有日。以目下正在坐科与新出科的青少年演员来看,固当如是。然而戏曲艺术的发展,群众的鉴赏能力,审美要求,比之从艺者本身似更见重要。鲁迅先生不期花木而呼吁土壤,岂非为此?观今日梨园动态,新剧叠出,无非为迎合大众口味,而众人又报之以交口称誉。此所谓土壤者正告阙如。试使王佩瑜四小须生诸人演出今所谓新戏,我知其美才必不外现。如此演员观众互为因果,徒以新戏为务,则传统丧失,京剧前途究属可虑。我是以不言希望,为希望本无所谓有无之故耳。

本贴由龙套子于2001年7月18日16:03:51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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