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临窗,看86岁的朱家溍先生,不见龙钟之态:院中拍照,台阶上下,他步履轻捷。对所提问题,他字句斟酌,绝无絮赘。

书香门第说“书香”

朱先生对书是否果有其“香”,论述精彩:宋元刊本、明代精刻名抄“书香”自不待言,康、雍、乾三朝武英殿修书处的木版书、铜活字和聚珍版,以及苏州诗局、扬州诗局、楝亭家刻本等,都是刻印精良,墨香四溢。但书若生香,还须“几案精严、庋置清雅”,唯如此,才会和着庭院中四时的花气,闻到真正宜人的书的幽香。

关于“书香”的雅谈,初听虽是闲趣,但细想,那是来自他切身的体味,来自他几代“阀阅”、诗书相继的家世的熏染。 朱先生祖上,累世为官。近代最显赫的是高祖凤标,官历道、咸、同三朝,同治皇帝“命充上书房总师傅”。其曾祖、祖父也都是同、光朝的大员。父文钧(翼庵),是近代著名的古籍、碑帖和字画鉴定家。百年“书香文脉”延至朱家溍,使他天然承传了清雅高致。家学与自励很早就使他学识卓于同侪。从考古到音律,从宫史研究到园林建筑,朱先生无不精深。

“御题”是假的

朱先生说:“文博工作者首先要多读书。”说着话,朱先生随手翻开了一本唐末、五代画家刁光胤的花卉写生册,指着一幅猫下的一行题字说:“这里写的是‘乾道元年仲春御题’。乾道,是宋孝宗的年号。所题‘白泽形容玉免毛,纷纷鼠辈命难逃’,故事出于南宋文学家刘克庄的作品,但乾道元年为公元1165年,而刘克庄生于1187年,孝宗怎么能用22年后才出生的刘克庄作品中的典故呢?仅此一处即可断定,御题不真。但是如果你不多读书,没有读过刘后村(克庄)的诗文,你就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朱先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文物鉴定通才。

对于“是怎么成为文物鉴定多面手的?”这个问题,朱先生说,打基础是得益于家庭。家中当时收藏的金石书画,铜、瓷、玉、木等器物对我影响很深,年龄很小我就开始接触它们,真正学东西,还是在故宫。

朱先生从12岁就由父母领着逛故宫,及至青年,因父兄当时都在故宫任职,时有参观赠券,父亲便会指教他,“某件真,某件假,某件真而不精,某件假却笔墨不错,某件题跋真而本幅假,某件本幅真而某人的题跋却假”等等。

聚散皆机缘

举凡文物界,恐怕没有不知道朱先生向国家数次捐献文物的事情。《收藏家》杂志从发刊第2期开始,一直到第29期,连载了朱家所藏文物的目录,从中所见文物质量之高,数量之大,门类之广,堪称新中国成立后文物捐献义举之最。

对于为何捐尽家藏,朱先生回答实在:“家藏的706种罕见碑帖,解放前马衡院长曾向当时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款10万银元商请收购,父亲当时未允,而是承诺身后把这批碑帖捐给故宫,所以第一批东西是承父亲遗愿捐出的。后来“文革”中3次抄家,等东西发还时,对事物的认识有了新变化:这些东西已经没有必要再由私人收藏。”朱先生说完轻松地诙谐一句:“全捐了,就变成无产者了。”

我们问:“收藏而能蔚成大观,您认为最重要的是靠什么?” 朱先生说:“我认为首先是机缘。你有财力,也有鉴别力,但要是没东西,也无济于事。我父亲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机缘,那是民国初到二十几年,当时前清的王公将相纷纷败落,不少府中以典当为生,下人们也乘乱往外偷拿,所以买什么都左右逢源。”朱先生忽发感慨:“凡物有聚有散,聚是一乐,散而能得其所,也是一乐,这些都是机缘。”

杨派武生独一家

就在采访朱先生的3天前,辅仁大学校庆,校友中的京剧迷上演《回荆州》,朱先生演的赵云依然风采不减当年。对朱先生的戏,当年张伯驹曾有赞誉:“现在演《长坂坡》,赵云没有够上杨派的,只有你这一份。”其实朱先生并不止武生演得好,老生同为上乘,其他行当反串,也见功力,而且京昆俱佳。钱宝森、王福生、梅宝玖、言慧珠、朱桂芳、范宝亭、宋丹菊等著名演员都曾和他同台演出。朱先生不无得意地说:“我从来不清唱,要演,就扮上,唱整出。”

谈到今天京剧的现状,朱先生说:“实际是在走向衰落。”说话间,朱先生显得有些激动:“国家现在对京剧和昆剧的方针是‘抢救、保存、整理、发展’,这非常正确,但实际上却往往得不到执行。编新戏是这个剧种繁荣时代的事情,像梅兰芳当年曾一年编了9出新戏,那时你拦都拦不住。但现在是衰落时代,应该把抢救、保存放在第一位。像日本的歌舞伎,是古老的剧种,国家管起来了,并不考虑它的票房价值,它的传统剧目不演便罢,一演准满座。我主张,对现在还健在的老艺人,给以充足的资金和条件,让他们专门排传统戏,然后录下来,加以保存。现在像戏曲学院退休的老教师王金璐、何金海、阎世善、李金红、王世续等,他们每个人肚子里少说都有200出戏,先保存下来,将来能振兴当然更好,不能振兴,至少也是一笔遗产。” 《人民日报海外版》黄新原 刘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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