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京剧,一方面是相当的不景气,同时又推出了一些新星,其中最耀眼的一颗,似乎就是青年老生于魁智了。他仿佛是1982年前后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分配到中国京剧院的。在学校时,即使是高班同学也不允许"归派"(这诚然是对的),但他的嗓子天生"挂味儿",比较近乎余(叔岩)、杨(宝森),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另外,他的武功也相当好,能唱《打金砖》中的"太庙",在"翻"上边也很行。

他分到中国京剧院不久,就赶上"承包风"。京剧院的中老年名伶本来迭床架屋,此际重新组合成若干个演出组。当时全院最强的是新一团-以袁世海、李世济、张春华、冯志孝、高牧坤为"五大头牌"。于魁智和少数青年演员"随"在新一团中,根本唱不上戏。后来经过"争取",他和另一位年轻青衣争取到轮流唱"开锣"的机会,仅凭这一点,还让同龄的演员羡慕得了不得。在这段时间内,有高人开始给他"出主意",要他往杨派上"靠",先是从院内找人给他"说",然后陆续请院外的杨派名家给他"归置"。

这一来,于魁智就从杨派上边扎实地起步了。他的嗓子本来"挂味儿",在唱法上一讲究,再演《文昭关》这路戏,立刻就不同凡响。好象这时举行过一次会演,于魁智从此脱颖而出。他开始能在有中老年名伶的合作戏中"唱一出"了。有一次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院联合演出全部《四郎探母》,几个四郎,几个公主,双方都"全梁上霸"。四郎当中居然有了于魁智,演的是"过关"一段。"活儿"虽小,得的"好儿"却不少。人们禁不住要刮目相看,此际的"名老生"中,开始有于魁智"一号"了。

他开始演出系列的"杨剧","杨派老生"一词,开始在戏迷中谈论他时涌现。大约这么经过了两三年,他的根基已稳。此期当中,他没让自己的武功荒废,《打金砖》一类戏他也常贴,让观众感到他还有"余力"。不久,他举办了自己的专场,四折老生折子戏,可惜我只记得其中三出:《文昭关》、《奇冤报》和《打金砖》。此后,新闻媒介的口风一变,开始说他宗的乃是"余"、"杨"。我不知道这么宣传,究竟是于魁智自己授意的呢,还是年轻记者马虎,自己根本闹不清"余"、"杨"的区别。但是,从这四折戏码看,有杨也有余,甚至还有杨余之外的(比如那出《打金砖》,就不太容易"归派")。反正从这时起,人们印象中的于魁智开始"宽松"-说"杨"当然有理,说"余"也不是不行了。

我很赞成于魁智的这一转移-从"杨"转"余"。二人区别不仅有师徒的一层"关系",更重要的是师傅"无痕"而学生"有迹"。"杨"当初原本学"余",是因为"不够材料"才另辟蹊径的。杨在唱腔上确有成就不假,但从全面来看,还和师傅有不小的距离。近年来为什么学"杨"者多?无非因其"有迹",好模仿。如果一上来就学"余"之"无痕",成功率肯定要低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从"杨"到"余"无异是"又一次登攀",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正确程序。所以我认为于魁智这些年能够"一帆风顺",首先就"顺"在这个程序上边。

于魁智第二个"顺",是因从"杨"到"余"(以后还可以上溯到谭),乃是一直行进的京剧老生的"主干线"上。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如果您一上来就学麒、学言、学高,或者学更加古老的汪,那么至多可以说是在某一块边远的土地上跑马占地。而于魁智正好在这个主干线还处在空空荡荡的时候,就撒开了马鞭一通儿的奔跑。从这个意义上,他出手不凡,抢占了本行当战略上的有利位置。

于魁智的第三个"顺",是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之优势。所有重要的评奖、会演,他都没耽误,其中包括到上海参加东方雅韵的盛大演出,他都大出风头。因为地处北京,在电视上亮相的机会远比其他地方的演员要多。他在电视上演唱过毛主席诗词,风度和味道都很不错。但也偶有败笔,我见过他在电视上演过一个扮演李白独唱"花间一壶酒"的表演唱,就明显草率,扮相、唱腔都不是样儿。

我以为,于魁智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功,大约就是能把以上的三个"顺"有机结合起来。昔日在北京京剧院,也有一位条件很不错的老生,要和于魁智一决高低。后来在对阵中略输一筹,结果得了第二。又过几年,忽然没了身影。一打听,原来去了香港。这两年,又一位青年老生把于魁智"摽"得很紧。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比如于刚在天津的"中国"唱过《奇冤报》,没几天,那位老生也到天津,也在"中国"贴《奇冤报》!看来,老一辈当年的劲头出现在今人身上了!这实在是难得!我愿双方都努力,技艺共同提高吧。

还说说于魁智今后是否会有不"顺"的时候。我以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尊重老生一途的自身规律,把握好自己成长的阶段性。比如排演新戏,这是每个青年演员求之不得、并且避免不了的事儿。于魁智排演过李少春的两出戏《响马传》和《野猪林》,这很必要,但同时又算不了什么。"吃人家嚼剩下的馍么"!最大的问题是排新戏-排什么样的新戏?究竟怎么来排?假使现今让于魁智排一出清宫戏,即使剧本和音乐再好,我以为对他也为时尚早。清宫戏,因为服装(无水袖、无厚底靴、贴胡子),使得许多传统的手段"没"了;同时,清宫戏在表演上要求松弛和生活化,这恰恰容易暴露青年演员的弱点。听袁世海先生讲过昔日李少春排演《响马传》的真实原因-因为老生演员有分别穿蟒、褶子、开氅、箭衣、清装等若干最基本的扮相,只有在每一种扮相上都有"自己的戏",才能算是一个全面的老生。青年李少春在40年代就想马连良表示要学其《打登州》,为的就是想学穿褶子的扮相。这一愿望阴错阳差,一直等到50年代末期才排《响马传》时最终实现。联系到于魁智,现在他还缺许多基本扮相的戏,完全可以从容下来,一个个地来排。在这许多基本扮相当中,唯独清装不要早排。一般说,清装戏只适合老年名家的艺术进入化境之后再排,才容易做到"怎么演就怎么成功"。现在,于魁智的当务之急,还是多把"谭-余(-杨)"这条主干线上的剧目,像攻克碉堡那样,一个接一个地依次占领。这里的"依次"很重要,需要请门里的名家好好策划一下。什么时候该拿什么戏,可是有准谱的。弄不好,兴许会早也不是,晚也不是。同时抓紧向老艺术家再学几出动"真格的"的戏。这些人已经够了年纪,现在不学,将来就没机会了。

摘自《风之集·坐在台上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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