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音乐爱好者的生平
一一记《晋剧音乐》作者郭少仙
张亦博曹树声
郭维芝,字少仙,号乐正斋(1910年~1954年)祁县夏家堡人。幼年丧父,未上学前,在母亲教导下,已识字读书。入学后,为张仪生老师赏识,在其鼓励与帮助下,十三岁负籍从师于太原一师附小。因家贫,所以在开学与放假之时,百数十里路程,徒步跋涉,不惧艰苦。一九二五年考入山西省国民师范学校,一九二八年入该校文史组,攻读文史,尤喜文字学及音韵学,对金石文、甲骨史亦多加研究,成绩斐然,为校中的优秀学生。课余常从常子襄老师(常赞春、榆次车辋村人氏,民初三晋名人学者)研习篆刻,颇有成效。所搜集和镌刻之印章及部份藏书于逝世前捐献给了祁县图书馆。
他最爱好音乐,为国师校音乐研究会主要成员。除能操风琴、钢琴。管弦乐外,专向王梅岩老师学弹古琴,当时青年很少学此古乐者。对我国的古琴谱,别人目为天书,莫敢问津,而他爱琴成瘾,广为搜集,不惜高价购买。立志要集成名琴八架,悬挂其居室乐正斋四壁以娱情怀。可惜到他临终时只集到四架,未能如愿以偿,成为终身遗憾。
大革命时期,他曾在祁县我地下党员袁贵显(袁旌甫) 等同志领导下,联络进步青年,发动农民成立夏家堡农民协念,进行革命斗争。当时受到村中权贵豪绅的抵制与镇压,有的同志外逃潜伏,但他则强项不屈,义正词严,同土豪村长武荣禄当面争辩。在正义面前,武的狗腿子及打手均被慑服,不敢妄功,而土豪对长亦无可奈何。这样,就使得当时农民革命运动在夏家堡得以继续发展前进。
1930年为友人之事,抱打不平,与校当局决裂,毅然离开国民师范学校,赴徐沟县王答村任高小教师。在这期间,他常于课余之时到集市上的古董摊物色一些古书、字画、印章之类。虽然有时见到名家字画或善本古书,但限于财力不足,亦只能失之交臂。一日,偶见旧书堆中有一部《杜工部集》、系清初本,上面除刊有名家的注释以外,并刊有钱谦益的批注。在清初钱氏的著述已被列为禁书之类,所以这个有钱氏批注的版本例在焚禁之列。不过,这部书的可贵处尚不在此,主要的在于这部书上有阅读这书的主人的批注,其见解颇有独到之处,非饱学之士是办不到的。这批注的主人究系何人,从书上是找不到的,因为上面没有留下他的名讳,但仅从这书的被烟火熏得发黄黑的色样看,它的主人系一不遇时穷儒无疑。我们知道,杜诗的批注者,历代不下百余家,但有一些问题在那些批注中并未得到解决。例如:杜诗中的《重九登高五首》,历代刊本中只有四首,大家都认为另一首早巳遗失不传。然而在书堆上发现的这部书,其批注却说:这被认为四首诗中,实际上就是五首,只不过把其中的两首合二为一,所以就成为四首了。并说明了被合力一首的理由,使人信服。其批注还有许多为他人所未曾提到的见解,使我们不难想见这位老儒终生孜孜不倦地研读杜诗的辛勤景象.当时郭少仙站在旧书摊前,对这部杜诗。翻阅好久,爱不释手。询其售价,而索价颇高,使—个穷教书匠,只能望书兴叹。他再三要求售主减价,而狡猾的售主,见他徘徊不去,却一文钱也不减。最后,他只好东凑西借,负债买到这本书。由这件事可见,他除了对那位老儒的劳动成果无比尊重外,他的治学态度也就可见一斑了。
1931年,应祁县兢新学校之聘,回祁县担任该校园文、音乐教师。因他淳谆教海,朝夕督导,该班学生,于全县毕业统考时,前十名中竞占到九名,其学生不但学业优良,思想亦甚进步。如:武克鲁,贸步彬,陈琅等后来都成为党的优秀成员、有的成为烈土,有的负四家重要职责。
一日,兢新学校校董渠仁甫宴请该校教员,并遍邀行政官吏,学校教师及县中许多名流济济一堂。客厅悬挂一付对联,其文系以古人名凑成,其中“正则”二字,诸人感到生疏,不解究是何人。适少仙入,昂然答曰:“屈原”。县教育行政官某反驳之曰:“未听说过!人们只知到屈原又叫屈平,从来未听说过叫屈正则。”当时少仙一言不发,返身出户,俄而抱书入,展示《离骚》:“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使该官当时面红耳赤,而其他人则无不钦佩他之博学强记。
祁县由张景房创办的新闻报纸《明报》,在三十年代初另外发行一种副刊《童乐园》,系周刊,专供中小学生阅读。在它上面辟了一个专题《音乐丛话》,完全由郭少仙撰稿,每周一篇,很少间断,一直到“七七”争变,日寇侵占祁县后停刊,共有五年多时间,刊载的有关音乐知识的稿件,约计在二百多篇以上。这些文字所涉及的范围甚广,有中外的关于音乐的故事,如:{高山流水》中钟子期、俞伯牙的故事,贝多芬的故事,有各种音乐乐器的知识,有爱国歌曲及民间流行的秧歌、小调介绍等等。可惜祁县自日寇铁蹄践踏之后,《明报》及《童乐园》报刊,已所存无几。我国现在刊行的较通俗的、涉及面较广的音乐专著尚不多见。如果能把《音乐丛话》搜集起来出版的话,当可填补这方面的空白,可惜已经不可能了。仅就这一事件来说,我们除了痛恨战争,痛恨日本帝国主义而外,我们主张全世界各国人民和平共处,世世代代友好下去,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有因为战争遭受不可挽回的损失了。
他为人倜傥,不拘小节,热爱艺术,不耻下问。对有一技之长者,莫不礼致之,故社会艺人争乐与游。封资习气最浓之竞新学校,门禁森严,能进入该校者率皆衣冠楚楚之所谓上流人物;唯他的屋内,则长袍马褂者有之,鹑衣百结者有之,跛足破履者有之,三教九流,每晚满室。南宋爱国诗人陆放翁有“觅交屠狗卖浆中”的诗句,这表现了陆放翁的爱国忧民、物色草泽中的豪杰,奋起抗击主略者的愿望。郭少仙广泛结纳贫贱群众与放翁亦颇右近似之处。
有名“二瞎子”者,双目失明,有吸毒嗜好,穷困类乞丐,人多避之。但对音乐具有绝技,人称为师旷再世。少仙往往延之上座,与共酒食,边吃边呢呢喃喃,念着曲子,时人讥之曰:“先生座上请乞丐。”在那半封建的社会中,他被道学先生们视力离经叛道之徒。但他却深庆喜获人才,彼此切磋,各补其短,而取其长。后来二瞎子竟成为晋中一代有名乐师,使乐界艺术大进,今虽亡故,但徒弟遍各地,为乐界立了一定功绩。
祁东南山区有善歌者某,奇曲将绝,而秘不传人。某为磨涫,他侦知后,与之交,屡请不歌。但磨面登箩时辄自吟之。于是,他潜入磨房帮助其一切杂务,久之,该磨倌情不白禁,吟唱起来,因之得熟其全曲。其对艺术之渴求也若此。
鼓师高锡禹(狗蛮师付)在晋剧界享有盛名,共技艺当寸无出其右者。晚年休息后,他经常拜谒,悉心向他请教,得晋刚曲牌之精华。高逝世后,他为之作《高九畴小传》。
1937年日寇入侵祁县城,他退居夏家堡村、短褐长须,隐避于商贩之间,常与乡间吹鼓手交游。有日伪翻译官程继元,曾留学日本、专攻音乐,与郭少仙既系旧同学,又同有音乐爱好,欲拉少仙投敌。他面斥之曰:“我做王八(旧时对民间乐人的蔑称)你当汉奸,咱们各走自己的道路,何必拉人下水!”程固故人,慑于正气,赧颜而去。他居室之中悬挂着文天祥、顾炎武、傅青主画像,用这些有民族气节的人以自勉。虽然埋头钻研戏曲,貌似消极,实则充满爱国忧民之革命热情。当时曾作我党地下村长、接待和掩护着我党工作人员,秘密地为党做了大量工作。祁县沦陷期间,日寇的奸淫烧杀,绐中国人民造成了空前灾难。而有些人却麻木不仁,甚至竟腼颜事敌,做了可耻的汉奸。郭少仙有感于此,借古喻今,编写了晋剧剧本《木兰从军》。当时,不但没有剧团敢于演出这出戏,而且也没有演员敢拐演花木兰这个主角的。直到日寇届膝投降前,在夏家堡小学高级班毕业之日,才借举行毕业典礼之际演出了这出戏。由郭少仙亲自导演,并由他的长女郭一丁饰花木兰。它虽取材于《木兰诗》,但经改编后,它的主题是结合了当时社会现实的,主要由唱词中描述了祖国受侵略者的蹂躏,人民的生命朝不保夕。其中大段唱腔所唱的是家破人亡,父母兄弟妻子惨遭杀害,幸存者的流离失所。有的唱腔凄楚悲凉,有的则慷慨激烈,不但演唱者声泪俱下,而观众也群情激愤,甚至使有些被日寇杀害的家属泣不成声,呜咽不止。这次演出,文武场的音乐也配合得很出色,当时的一些有名的票友如武永全、张尚礼等都被邀请参加。演出这出戏所担风险是很大的,不过在日寇投降前夕,那些汉奸自顾不暇,也就不向他们的主子献殷勤去告密了。这出戏,在戏剧界是一种大胆的创新,有类吴晗所编《海瑞罢官》。解放后,豫剧也演出过《木兰从军》,由常香玉饰花木兰,博得国内很高评价,因之常香玉蜚声艺坛。可惜郭少仙所编的《木兰从军》剧本已经散失,不能重现于晋剧舞台,否则,当不让常香玉擅美于前了。
在沦陷期,他除致力晋剧的研究而外,对于昆曲亦精心钻研。曾托友人武子哲在北平向北昆名家白云生请求,借回其收藏之《钟馗嫁妹》剧本,亲自抄录,为后来与晋剧著名演员乔国瑞(狮子黑)研究昆曲奠定了基础。
日寇投降后,1946年他被邀出山,重归教育战线,到祁县中学任教。1947年阎锡山推行“三自传训”,祁中教员被集中到会善村集训,在各个人被“自白转生”时,有个叫马林子的人“自白”,谈了他的一生经历后,主持集训的所谓民众主席范昌说:“你所说的不是假话吗?谁知道你的这些事实?"说着又面向大家询问,这时郭少仙说:“我知道他说得都是真的。”范昌闻言,立刻面带怒容,说:“你他妈的知道!从他生下来你就知道!”将桌子一拍说:“出来,跪下!”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走狗们扑上去,把郭少仙脚踢拳打一顿,叫他一直跪到天黑。当时的气氛,实在是阴森恐怖的,人们好像连呼吸都闭塞了,稍有言行不慎,便立刻有被乱棍打死的危险。他为了别人,为了正义,这次几乎送掉自己的性命。这事有曾经和他同时被“传训”的祁中教员权衡业作证,在权衡业写的《我亲身经历的三自传训》一文里叙述过。(见《山西文史资料》第十二辑,第五十八页)。
1948年祁县解放后,他担任祁中教导主任,亲自任课,激励后学,培植英才,至今桃李遍天下。
1951年省文化局发现他这位专才,指名调至省文化局,致力晋剧整理、改革、编纂、审定工作,对传统戏《秦香莲》、《打金枝》、《芦花》、《教子》等晋剧的唱词,作了系统的修改,去其糟粕,增其精华,使这些脍炙人口的剧目,更加光彩夺目。尤其对大花脸乔国瑞唱的《功宴》、《嫁妹》、《草坡》等昆腔戏,作了不少加工和订正。当时,晋剧中的昆曲戏,除乔国瑞而外,别无一人能唱,而且句词高深,又无剧本,历来凭师傅口传,错误颇多,竟有反其意者。少仙不惮其烦,请乔师付一句句地唱,自己逐字逐句地记录,有的不成词句,有的不解其意,如:“玺”作“尔”、“恕”作“怒”等,乱念成习,因而影响着剧情表演。经过研究推敲,找出错误予以纠正,又解释给乔老重新唱念,乔师傅感激地说:“糊涂地唱了一辈子。今天才真正理解其意。”"对其他晋剧名演员冀美莲、马秋仙、花艳君、孙福娥、筱桂芬等,他都做过热情的辅导。
在改进晋剧乐谱方面,他也作了大量的工作,原晋剧音乐,向为各艺人掌握,“工尺四上”,口授传诵,无成文乐谱。他耗费了半生精力,跋山涉水,跑遍了晋中一带的穷乡僻壤.山林野薮,在颓垣荒堑里寻隐士,于屠狗卖桨中觅知音。拜访了许多民间艺人和戏剧界的演唱名流及业余票友。井经过实践,去粗取精。对晋剧音乐、曲谱,他亦掌握了丰富的基础知识。在逝世前编写成《晋剧音乐》四集。第一集为唱腔,回;:第二集为丝弦曲牌;第三集为苦想思;第四集为唢呐曲牌。每集都做有序文,介绍其渊源与特点。他死后,有某剧团的张沛久闻少仙有此著述,心中羡慕不已,特向少仙遗属请求,愿为其出版问世尽力。后来,张沛在其中加入了一些戏曲唱段,如:楼台会、断桥、教子、打金枝等。又加了些打击乐如:“二通”等。出版时,便把张沛与郭少仙的名字并列。现在,这部《晋剧音乐》已成为晋剧界的法典,不但为晋剧界的指南,而且其它剧种亦多把它作为借鉴,向其中汲取精华,以补自己的不足。这在今日戏剧改革之际,尤显示了它的价值所在。此书已成爱好晋剧者,人手一编之书,故已再版。
在太原时期,经常和职业演员及业余票友,欢聚一堂,亲切琢磨,同人赞叹之余,尊称之曰:“头儿”。
1953年5月,他曾组织过一次名乐师和名票友的大联合,各名流聚会在一起演唱了全本《满床笏》(《打金枝》只是其中的主要部分),参加者有润生师傅。李鹤山.李子华、任焕章、韩子谦.何芳圃、许幼平等。由郭少仙饰老旦(郭子仪夫人),由韩子谦饰小旦(公主),由许幼平饰小生(郭爱)。其中韩子谦唱腔园润,咬字清晰,听者不断喝采,许幼平学三儿生的唱腔,音调毕肖,恍如三儿生再世,博得听众一致称赞。这次演唱曾由电台录了音,并合影留念。
他生活简朴,衣冠不整,在考虑问题时,其它无暇兼顾,往往打水忘携盆,吃饭忘带碗,举足不择径,睁目不视物。1950年某晚,在祁县中学开会毕,走出会场,凝思问题,边走边想,失足跌入泮池(该校系旧文庙,院内有泮池),昏厥休克,经发觉救起,但恼受震荡,留下后遗症。1954年9月底以脑血管不正常,血压过高,入山大医院诊治无效,一代乐界大师,竟与世长辞,享年四十四岁。他的渊博的学识和他精湛的艺术成就,是由于他有如痴如呆的探索精神而取得的。“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这两句话对他来说是再确当不过的了。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