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和夫人去北京东城的“皇家粮仓”看“厅堂版”昆曲《牡丹亭》,他带了一具望远镜——物理学家要么没弄明白演出场所,要么就是高估了明清皇家粮食储备的规模。演戏的这座古老仓房,从东墙到西墙也就20米出头,出品方有句宣传词是“裙裾莲步,暗香迫近眼眉”,媒体报道说“演员的水袖能挥到观众的鼻尖”,还真不夸张。于是从头到尾,望远镜只好乖乖呆在杨振宁先生腿上。
赏心乐事谁家院
厅堂版《牡丹亭》的序曲是“牡丹宴”。东四十条南新仓的十七号仓,里边重新装修成两层楼的餐厅,自助式“牡丹宴”的菜品算不上奢华,但足够精致。餐桌错落在裸露的梁柱与砖墙之间,食客身边有几处液晶屏幕,静静地把隔邻十八号仓里扮戏房的情形传送过来。演员正在那边整装候场,不紧不慢,气定神闲。
吃完这顿饭,看戏人便可移步前往十八号仓。没有搭戏台,一片红毯从东墙平铺到仓房近乎正中,就是演戏的区域。随即是五排坐席,西端靠墙,是个木制的亭子。加上红毯两侧各两排坐席,共有散坐63个:头排6座,是票价1980元的;余下是980元的位置18个、780元位置34个、680元的两个、580元的三个(注:8月中新调整的布局。比之前的安排减少了最低两档票价数量,增加了中高档的)。另有3个8人包厢,每包厢票价12000元。
5月初这套票价公布出来的时候,立刻成了大众议论的焦点——谁会花这么多钱看戏呢?套用《牡丹亭》戏词里的名句,就是:“赏心乐事谁家院”?粮仓门口的巨幅海报上写了:“京城商务精英新古典主义的消费典范。”厅堂版《牡丹亭》每周五、六两晚演出,通过票务公司对公众售票,另一些时候也会接待旅游团、公司或机构的包场。
到现在三十多场演下来,票房的情况“好的时候八成多,不好的时候有不到七成的,基本在六到七成”。
总监制王翔觉得已经很满意了。导演汪世瑜也碰见过大学生花了680元买票看戏的,因为看过“青春版”,想瞧瞧“厅堂版”究竟什么样。当然这算极个别。“一般人看不起的,”汪先生也承认,“但我分析,现在有钱有闲的人多了,有文化的也多,没有文化要文化的人也多。这样的情况,搞这个才有可能。”
王翔总结出一条票房规律:老外从最便宜的票买起,中国消费者从最贵的买起。“这说明中国还没有完全摆脱炫耀式的、摆身份的消费。”他的道理是,你可以买LV、Armani这些奢侈品牌,去夜总会买瓶洋酒甚至得上万元,或者抽一支雪茄,洗一个SPA,物质消费玩腻了,该转到文化消费吧。
“当你玩腻了西方的消遣方式以后,要回归到中国传统文人的消费方式上去。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新古典主义’。这个概念输送到商务阶层的时候他们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我们的确也接待过很多这样的客人,就是体面的请客,至少它标明了邀请人的一种品位和身份。”
有这样的春梦吗
设计产品的时候,王翔给厅堂版《牡丹亭》的定位就挺明确:做一个高端的文化旅游项目。北京有许多传统的旅游文化项目,比如朝阳剧场的杂技魔术、长安大戏院的“旅游京剧”。这些项目大多属于炫耀身体技巧,或所谓绝活功夫,比如京剧多是《闹天宫》、《三岔口》之类动作戏较多的剧目,“我倒觉得这过分地低估了游客的品位和他们的审美需求。”王翔说。
2005年王翔与夫人邵东鸿的公司“普罗艺术”承包下两座粮仓的10年经营权,复建的同时,开始考虑粮仓里装什么。先是做了高档功能厅,劳斯莱斯、西门子、伦敦交响乐团、丰田、环球唱片都在这里办过活动。2006年,他们在昆曲身上找到了有趣的卖点:1409年始建的粮仓六百年了,“百戏之祖”昆曲也六百年;粮仓过去是储存京杭大运河上运来的江南稻米,现在是江南戏曲。
厅堂版《牡丹亭》的演出空间穿过坐席,横贯整个仓房:东边两个屋角的扮戏房是开放的,演员从那里登场前,一举一动都能看见;西端的亭子,开场时候古装的笛师吹奏着从里边踱出来回到场中一侧的座位,“回魂”的杜丽娘也从这里现身,这时候观众得扭头看戏。演员的衣衫、头饰和妆扮看得清清楚楚。
精致和精细,是这出戏的制作原则。王翔去日本考察能剧、歌舞伎、狂言、人形净琉璃,感受是“太高级了,完全是在被观众膜拜的状态中表演,精致到每一根针线和所有道具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也要在“高级的状态中”呈现中国戏曲。“不能让观众觉得这东西稀烂贱、不值俩子儿、对付。”观众席的座椅,头排的茶几、果盘、酒杯,感觉确实挺高级;戏服的面料与绣工、头饰的制作都很讲究;演员的妆面,据说使用了进口粉底,才有银光的质感。
在有限的“厅堂空间”里,咿咿呀呀的戏文唱腔和演员的表情身段似乎不再是惟一重点。有时候你得错开眼神去看高高投射在东墙上的中英文字幕,就是两边乐师的行头和演奏,也很值得观赏一番。每一回目开始,都是衣饰炫目的四花神提着白纸灯笼上场,一位书家挽袖舔笔在灯笼上题写回目的名字,高高地挂起来。戏台两侧四个玻璃缸里游着红的白的鱼,“惊梦”时风吹花落,就从鱼缸上边的房梁飘下玫瑰花瓣;“离魂”前秋雨寂寥,梁上又哗哗泄下水帘,坐在两边的要是没防备,能吓一小跳。
声光技巧、现代戏剧的舞台手段加上厅堂空间,把观众直接装进了戏里,目的是不让昆曲变“困曲”。王翔甚至觉得这还不够,“我们现在有视觉、听觉但还没有嗅觉。游园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释放出一些花香来。除了这个,他们说还得有触觉、幻觉。比如当柳杜那场春梦做完了,全场暗了,那时候应该有人出来说:‘你有这样的春梦吗?’当然,这是有点胡来了。”他又笑道。
短短短10分钟“惊梦”
近10年内演出的昆曲《牡丹亭》有许多不同的版本。陈士争1999年在纽约林肯中心剧院导演的全本《牡丹亭》有55出,长20小时,分三日演完。同年上海昆剧团的新版《牡丹亭》是35出7小时,数年后又改版成22出,5-6小时。白先勇的“青春版”是27出,9小时,也分三天演。“厅堂版”最早是12回目,2小时,后来又缩减到8回目——惊梦、言怀、写真、离魂、叫画、幽媾、冥誓、回生,共约100分钟。
厅堂版演什么呢?全本演不起,观众也承受不了。要是演折子戏,则一定是演给懂昆曲的戏迷,他们熟悉整个故事情节,会欣赏局部的美,会把玩重要曲牌,他们要的是唱念作。但是王翔形容自己定位的观众是:“第一他不知道什么是昆曲,第二他从来不知道汤显祖是谁,第三他不知道汤显祖写过《牡丹亭》,第四他不知道汤显祖的《牡丹亭》里说了一个什么故事。统统都不知道他就进来了。”
花得起钱的,未见得花得起时间。最初定下12回目本,就是要在两小时内完整地给出故事脉络,还得快节奏地推进情节,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剧本整理依了“只删不改”的原则,就这样还是时常让中国戏曲学院前副院长贯涌、汪世瑜这些老先生感到可惜。“很多非常好的唱段,比如袅晴丝、绕池游,这么好的曲牌,还有懒画眉、江儿水,统统都拿掉了。”
现在的8回目本是合并了几个回目,主要删去“寻梦”一回。“其实‘寻梦’本身非常好看,一个人寻来寻去寻不到,百感交集,很悲哀的状态。它有一个情感的渐变的过程,但唱腔和唱词过于缓慢、过于细腻和文雅,很多观众坐不住,就拿掉了。”
7月底,北京市旅游局为一个北美考察团包场,不看两小时,只要45分钟,于是又改一版,只演“梦中还魂”、“幽媾”和“回生”。北京国际旅游博览会的开幕式请厅堂版《牡丹亭》去演出,贵宾里有一百多个国家的旅游局长,但只给10分钟时间,他们就只演“惊梦”。
造剧场办“家班”
厅堂版《牡丹亭》不带任何扩音设备的“不插电”演法,确有剧场比不了的魅力,但也有不少观众反映,杜丽娘的嗓音略弱,特别转音处,常常让丝竹给盖住了,听不真切。A角胡哲行19岁,是王翔从苏州昆曲艺术学校选回来的,刚读到三年级。她在自己的简介里写:“要说怎么选择的昆曲,我自己也不知道,初中毕业后稀里胡涂就进了这个班。我那年16岁,此前根本就不知道昆曲是什么。”
对不懂昆曲的观众,演员形象上的靓丽非常重要,“不但扮相要美,生活里也要美。”王翔在上海的剧场看蔡正仁与张静娴主演《长生殿》,十分着迷,特别喜欢张静娴,“她已经六十几岁了,我坐在第10排,其实挺近的,看不见她脸上有什么褶子,我觉得她就是杨贵妃,她演的‘惊变’、‘秘誓’非常唯美,而且唱念作也极好。但是我到后台去看她就没法看了。”在观演距离极近的粮仓,视觉变得更真切也更重要。柳梦梅的A角曾杰也才25岁,是浙昆的年轻演员,是汪世瑜的学生。画册里的时装照片里,他蹬着双Y-3的板鞋,很“潮”。
选主角的过程并不容易。“你觉得艺术院校(学生)都应该是眉清目秀,都像北京电影学院一样的,其实不是这样。”王翔跑了很多地方学校,深有感触,“说实话这种中专类的学校主要都是学历教育,一些家长由于自己孩子正常的学业不能完成,送到这类学校退而求其次,混个文凭,他根本不是拿这当事业发展的方向。所以我觉得昆曲要解决传承问题,必须解决教育问题。”
这些年轻的演员在杭州强化训练了4个月,来到北京开始正式演出。“多数演员基础比较差,都是小青年,一下子来挑这个大梁,肯定各方面水准不稳定。”汪世瑜老先生说。他自己也很忙,常为了昆曲的事情在各城市飞来飞去,只要到北京,必定要去指导演员们训练、排演。“现在某种程度上,不是演员表演为主,而是形式为主,还是有种新鲜感,以后还是要成为正规演出;剧场看戏不一样,注意剧情发展,注意演员演技。”汪世瑜觉得,慢慢地厅堂里的观众也会有人这么要求,所以要注重提高演员的演技。
经济上看来行得通,厅堂版《牡丹亭》要长驻北京。现在是南来的主要演员和笛师、鼓师住在北京,平时学习训练,周末演出。将来,汪世瑜对王翔说,你是在重新造一个剧场,办一个团。“这个团也不像以前的家班,养几个人就行了,要很完整,服化道都要有。还要有老师,而且要好师傅,一般师傅还不行……不是那么容易啊。”当了十几年院团长的汪先生叹起来,“吃喝拉撒都要管,思想问题,甚至生老病死……讲得不好一点,离婚结婚都要去管。他们这些东西直接反映到演出上,你如果不掌握,将来很被动。”
“都是小青年,一下子来挑这个大梁,肯定各方面水准不稳定。”汪世瑜老先生说。
(摘自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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