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读明人袁宏道的散文《虎丘》,其中有对昆曲的描绘,令人心驰神往。那是四百年前的情景了,在苏州虎丘,千人聚会,为的就是唱昆曲,听昆曲,赛昆曲,那时,昆曲不是象牙塔里的艺术,文人雅士迷恋,一般的老百姓也喜欢哼几句。昆曲爱好者在虎丘赛唱,犹如山民在山林间斗歌,开始时千百人相互应和,“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如聚蛟”,何等的气势。来自各地的昆曲爱好者争相吟唱,“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但是唱到后来,就只剩下了真正的行家。“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而袁宏道对那些行家演唱昆曲的描绘,实在是美妙绝伦:“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这样的昆曲比赛,一直持续到深夜,到最后,只剩下唱得最好的,千百人只听一人演唱:“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读到这里,我常常想,那唱到最后的“一夫”,究竟唱的什么曲,为什么如此感人。在阔大的虎丘,千百人在月色下听一个人唱,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只有目光里闪动着感动的微光,那是何等的美妙,遗憾的是不能回到四百年前去探究个明白。
昆曲被称为“百戏之祖”、“百戏之师”,在中国盛行了二百多年,从明代万历一直到清代嘉庆。昆曲的兴盛,也推动了文学创作,中国文学史中那些戏剧名作,大多是为昆曲而作,譬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袁宏道在《虎丘》一文中描述的盛况,正是昆曲鼎盛时期的生动写照。昆曲后来逐渐被京剧取代,历史上记载的“花雅之争”,以“花”(京剧)盛“雅”衰告终,其中大概有很多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昆曲的宫廷化、小众化,虽高雅却脱离了大众。京剧是新生的剧种,传达了民间的声音,所以赢得老百姓的欢迎,这和昆曲当年的兴盛同出一理。然而昆曲在和京剧的竞争中,也影响了京剧,京昆互相融合,出现了全新的气象。后人常将京剧和昆曲合称为“京昆”。从前的京剧界,如只能唱皮簧不能吟昆曲,那会是一种耻辱。而近代的京剧大师们没有一个轻视忽略过昆曲,如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荀慧生,都精通昆曲,能演唱很多昆曲的名段,在昆曲的韵律中,他们的艺术得以升华。
昆曲已经有了六百年的历史,在中国戏曲舞台上的主角地位虽然被京剧取代,但生命力并没有消失。二百多年来,昆曲一直没有退出舞台,一代又一代昆曲传人们坚守着昆曲的舞台,竭尽全力演绎发展昆曲艺术,古老的昆曲薪火相传,如扎根岩缝的苍松,虽孤寂艰辛却枝干峥嵘,风姿不衰。我对昆曲的了解,是从电影开始的,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先后看过几部昆曲电影,一部是梅兰芳、俞振飞和言慧珠合演的《游园惊梦》,一部是俞振飞、言慧珠和梁谷音合演的《墙头马上》,还有就是使昆曲起死回生的《十五贯》。那时我还是少年,看电影只对情节感兴趣,昆曲演绎故事节奏缓慢,应当不合我的胃口,但我还是对那几位艺术大师的表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些悠扬曲折的音乐、古雅华丽的唱词,还有舞蹈般飘逸的身段动作,都使我难以忘怀。此曲只应中国有,这是最能表现中国古典美的艺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有机会看上海昆剧团演出《长生殿》、《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等传统昆剧,还看了一些著名的昆剧折子戏,如《游园惊梦》、《拷红》。在喧嚣的现代生活中,古老的昆曲能使人沉静,使人感觉到做一个中国人的优雅,以及我们身后博大悠远的文化艺术背景。
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我去新加坡参加国际作家节,遇到白先勇,我和他一同出席《联合早报》组织的演讲会,谈中华文化和汉语写作的前景。白先勇钟情昆曲,谈到中国文化,他便大谈昆曲。他本来以为经过“文化大革命”,传统的艺术在中国大陆大概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他曾经为此深感悲哀。八十年代中他回大陆,有机会看上海昆剧团演出全本《长生殿》,这使他感到意外,也使他深受感动。演出结束后,他激动地站起来,一个人不停地鼓了十几分钟掌,拍红了手掌。白先勇告诉我,看了这场《长生殿》,他才知道,中国传统的文化和艺术在大陆并没有被消灭,他由此看到了中华民族文化艺术在中国复兴的希望。真正的美好艺术,是谁也消灭不了的。
在上海,有一批昆曲的传人,他们吟唱传统昆曲,也编演昆剧新戏,他们辛勤耕耘,不计名利,有了他们的努力,古老的昆曲在这座现代的都市中才有了一席之地,昆曲的美妙旋律在年轻的人群中才有了回声。我曾经出席过一次关于昆曲的座谈会,会上曾有人提出激烈的观点:昆曲的可贵在于其古老,现代舞台上昆曲必须是原汁原味的老戏,新编戏不会有出路。我也认为保存昆曲传统剧目非常重要,要让现代人了解我们这件国宝的本来面容。但任何艺术在不同的时代都会有所发展和变化,这才会有新的生命力,昆曲也一样。这两年,我曾多次看上海昆剧团演出的新编昆剧,前几年看过黄蜀芹导演的《琵琶行》,在上海老城厢的三山会馆演出,韵味十足。近两年,上海昆剧团又推出一部新编力作《班昭》。演的是两千年前的人物和故事,却拨动了无数现代人的心弦。新编昆剧《班昭》的出现,在昆曲的发展演变中也许会记下重要一笔。《班昭》的成功,一是成功地塑造了历史人物,中国知识分子坚韧执著、淡泊名利、为理想献身的精神,集中地表现在班昭和她的师兄马续身上,引起共鸣。二是展现了昆曲的魅力,剧中设计了不少有分量的唱段,大多运用了传统的昆曲唱腔。昆曲融合文学、音乐和舞蹈于舞台的特点,得到了较充分的展现。三是演员的出色表演。担任主演的张静娴和蔡正仁,都是国内优秀的昆曲艺术家,他们是用心在表演,在舞台上,他们的演唱已和剧中角色融为一体。尤其是演班昭的张静娴,从14岁的少女一直演到七八十岁的老妇,集花旦、闺门旦和老旦于一身,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被她表演得形神毕肖、入木三分。而蔡正仁,则令人信服地演活了马续的憨厚执著和忠诚淡泊。
我曾经三次和《班昭》剧组一起去大学看他们演出,这出戏在大学演出的盛况使我惊喜。我发现,年轻人对昆曲并不排斥,《班昭》的演出过程中,他们被剧中人物的故事感动,也在昆曲的旋律中沉醉,年轻人对昆曲的兴趣,被艺术家们的表演撩动,剧场里的气氛热烈感人。我对大学生们说:如果不热爱属于我们民族的艺术,不珍视传统的文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国粹,那就枉为中国知识分子。而昆曲,就是最有代表性的艺术国粹,是我们的国宝。将它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当之无愧。
我母亲82岁了,以前没有看过昆曲,最近我请她看《班昭》,我想她可能会看不下去,会打瞌睡。想不到,她从头看到尾,看得津津有味,不仅被剧情打动,也喜欢里面的唱段,喜欢张静娴的表演。我把我母亲的感受告诉张静娴,她非常高兴。我想,现代观众对昆曲的喜爱,对为这门古老艺术献身的艺术家们来说,应该是最大的安慰吧。

作者简介:赵丽宏,著名作家,上海市崇明县人,现为上海市作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

(摘自 《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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