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在《中国京剧》上读到了一则讣告,惊悉朱家溍先生的逝世噩耗,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翻开我珍藏的书箧,取出先生在十多年前寄赠我的墨宝,端详久之,倍感凄然。于是托人把它裱好,悬挂在中堂,以便每日赏观,以表纪念。那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万花深处松干尺”;下联为“群鸟喧时鹤一声”。上款:云鹏妙春贤伉俪;下款是:萧山朱家溍。我凝望着这副对联,脑海里浮现出家溍先生的音容笑貌,往事历历,犹在眼前。哲人已逝,悲何以堪。
1994年9月,时值中秋,家溍先生作为贵宾应邀来杭参加浙江省博物馆的开馆典礼。先生祖籍浙江萧山,“文革”时在老家的祖坟被破坏,因先生祖上曾是前清的官宦,在萧山也是名门望族,所以“文革”后落实政策,政府部门将先生的祖坟进行了修复,并通知了他本人。出于对桑梓的眷恋并对政府表示感谢,他无偿将珍藏的二十四幅名贵字画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故而在举行开馆典礼时,作为嘉宾特邀先生参加。先生此来一是亲自将所赠的字画带来并参加开馆典礼;二来顺便去萧山看看祖坟的修缮情况。
朱家溍先生是我老师杨宝忠大爷的至交。我与先生信函来往,神交多年,惜乎从未谋面。他来杭后立即电话通知我,约我会晤。在此之前,北京的梁庆云师弟曾寄来一盒在北京演出的录像带,前面是梁庆云和袁国林演出的《捉放曹》,后面大轴是朱家溍先生演的《宁武关》(又叫《别母乱箭》),先生饰周遇吉。当然梁庆云演的《捉放曹》演得既严肃又大方,演得很规矩,在当时乃至现今舞台上已很难见到如此的演出水平。而先生演的《宁武关》更是精采非凡,让人无比的叹服。那时他已是八十岁左右的高龄,演这样的靠把戏,扎着红靠,戴着扎巾额子,拿着枪,唱着昆曲,真不容易,这哪像个票友,简直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内行,演得精采极了。另外先生还给我寄了一张《宁武关》剧照。那次是为纪念余叔岩诞生105周年而举办的演出。照片上的朱老戴重盔、挂长髯、穿厚靴、披大靠,精神抖擞,看上去年龄不超过50岁。这次晤面是在9月22日的下午,我应约来到华北饭店(在栖霞岭)拜会了先生。
家溍先生神采飞扬,中气十足,毫无龙钟之态。我向他提及那张戏照和录像,盛赞他演出的高水平。并说他扮相很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十岁。朱老听后风趣地说:“如果扮相看上去有八十岁,就不如歇功啦!”话题一扯到戏上他就话多了。据他说,他的武戏是向韩长保先生学的,韩是尚和玉的弟子,所以他实际上学的是尚派。我说:“你在《宁武关》中的念白好像学的是杨(小楼)派的念法。”他说:“我是两派都吸收,因为丁永利先生早就故世了,所以就跟韩长保学了。我感到杨派的念白比较好听,所以就学着杨派的念法。后来在票房参加活动,《别母乱箭》里有些地方不清楚的还曾向陈少五先生请教过。”陈少五曾是荣春社的教习。我就说我在荣春社时曾受教于陈少五先生。《摘缨会》中楚庄王被挑下马时的一段开打,以及《镇潭州》岳飞和杨再兴开打的枪架子套路都是少五先生教的。家溍先生听了说:“巧了!我也跟陈少五学过《镇潭州》,咱们跟的是一个师父。”两人越说越近,也就更亲切了。他跟我说这次演出是按余派的路子演的。现在会《宁武关》这出戏的演员不多了。从文武场面到配角龙套都是我说的,说了通堂。希望把这出吃功夫的传统老戏能保留下来。真应该感谢朱老,他为后人留下了这一份宝贵的资料,不然这出传统老戏真要失传了。
朱老虽自谦是业余段的,但他五十年的舞台经验已足够后辈们学的了。说到武生,他边做身段边讲:“武生和老生的唱念要区分清楚,杨老板(小楼)有一条高亮的嗓子;尚和玉老将(尚和玉人称‘尚老将")的嗓子天生并不好,但其浑厚凝重的念白十分有气势,同样赢得满堂彩。关键在于符合剧中人物的性格,并非是嗓子好坏的问题。”
朱老虽学的是武生,但也爱听老生戏,特别爱好余派。我寄给他我演唱的几段余派戏的唱段录音(在《海峡之声》电台播出),我当面征求他的意见。他夸奖说唱得很不错,他还问到《摘缨会》倒数第二句“……掌银灯引归罗帐”的尾腔为什么和余唱的不同,余唱的中间没有停顿,而我唱的中间有一个停顿(有两下鼓键子)。我解释说:“当时朱家夔先生是这样教的。余大师当时灌唱片时因唱片的容量关系,所以就不停顿,因此腔的收尾就快了。”我又谈到朱家夔先生给我说了余氏十八张半唱片发行以后,余叔岩先生对其中的唱词和腔都有哪些加工和修改,并嘱咐我:“这些内容不要早早向外界公布,要等我过了七十岁以后再公布。”家溍先生听后马上反对说:“不行!这些宝贵资料要发表,不然流失了很可惜。你看我这么大岁数为什么还要演《宁武关》,就是为了给后人留下资料,不然就要失传了。《宁武关》这出戏当年余叔岩在春阳友会时曾演过,余演出次数不多,曾传授给李少春,但李少春好像也没有演出过,但有扮的剧照。”我曾问朱老和朱家夔先生有没有亲戚关系?他说“没有亲戚关系,如果查一查家谱,是否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朱家夔祖籍是四川,而我是浙江萧山,解放前我办票房时请朱家夔去拉琴的。”
朱老称赞梁庆云的艺术好,演的《捉放曹》功底深厚,一举手一投足确是不同凡响。故而这次特意请他来演的压轴,《捉放曹》与袁国林合作,表演的曹操,在现今舞台上是难得一见的了。
那天会面谈的最多是戏,当时同去的有浙江京昆艺术剧院的武生张烈虎,他想听听杨(小楼)派的唱念,所以我们请朱老露一手。朱老呷了一口龙井茶,清清嗓子,有板有眼,连唱带念:“……愚下保镖,路过马兰峪口,见一宝马身高八尺,首尾丈二有余……”高亢挺拔,高音如登泰山,峰回路转;衔接处如行云流水,不见破绽。我们鼓掌再三,饭店服务员都探进头来看这位老先生。在欲罢不能的氛围中朱老一句:“酒哇——来”又惊四座。我想起杨小楼和梅兰芳在长城公司灌制的《霸王别姬》时虞姬舞剑,霸王念的“如此酒哇——来”二者有惊人的相似,足见朱老确是深得杨派三昧。
夕阳西下的庭院,丹桂飘香,朱老谈兴未减,我们却不得不告辞。我约他明天来家吃饺子,再次畅谈。可惜第二天他有事没有能来,行色匆匆就北归了,只能电话告别。回北京后他就给我寄来墨宝。慕名五十年始得一见,谁知又隔了十年,始终未能再晤面。今哲人已归道山,我也老病不堪。谨以浊酒一杯,遥奠先生。拙文一篇,聊寄哀思。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4.11)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