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昆剧团全本《长生殿》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风雨江山下的生死爱情再度轰动京城。两位年逾古稀的艺术家蔡正仁与张静娴联袂主演的第三本《马嵬惊变》为演出的重中之重,《长生殿》也是这两位艺术家几十年的舞台情缘,就像提起“唐明皇”,人们想到的是蔡正仁,一提起“杨贵妃”,戏迷们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张静娴。
精神滋养
张静娴的家在上海西部一处闹中取静的小区,客厅里纤尘不染,窗明几净。《班昭》的大型剧照、样式简朴的电话机、竖起的烫衣板,都整整齐齐地摆在相应的固定位置丝毫不能有偏差。记者进门的前一刻,“贵妃”正在拖地抹桌子,她眼波一转,笑着说:“我除了唱戏就喜欢在家里扫扫弄弄。多余的不要的东西全部扔掉,断,舍,离。”
怀春的妙龄少女,娴静典雅的富家小姐,高贵的皇家妇人,极富使命感的史学家,各种角色张静娴都演过,各个年龄阶段的女子她都在台上反复经历着,正是这些角色给了她精神上的滋养。年届七旬的她说起戏来,神情明媚宛若少女,平整白皙的脸庞几乎觉察不到岁月留痕,吐吐舌头,拍拍手,几个昆曲的手势,一瞬间,令眼前人闪回到了舞台夺目的灯光下——她真的把流年变成了台上的无限风光。
遇见恩师
张静娴十几岁进戏校学戏,《长生殿》是必学曲目,但十几岁的孩子怎能体味妃子与皇帝之间既有老夫少妻浓情蜜意,又有长辈深情呵护如此这般的复杂人情,“小时候学戏就是纯粹模仿老师的一颦一笑,醉态如何,完全没有概念,只能依样画葫芦。”比昆大班的师兄师姐晚入校5年,张静娴所跟随的老师仍旧名头响亮,“朱传茗老师的笛子吹得好,那时候只要朱老师一吹笛子,俞老一排戏,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宁愿不上课,仰慕地去看他们的戏了。”经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停顿,张静娴几乎不再相信能有一天再回到舞台上唱戏。当这一天来临,她就想跟俞振飞校长“拍曲”,便通过蔡正仁探探口风,没想到俞老一口答应,也没想到,第一个曲目俞老选的正是《长生殿》的《絮阁》。“俞老师备课极其认真。前前后后4年时间,我一共跟他拍了7个戏,他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来给我解释,为什么,又该怎么唱,怎么念,他结合了自己舞台演出的许多经验,让我获得了意外和惊喜,就这样,我在一个新起点上又重新开始。”
唱戏54年,张静娴对每一位曾经在艺术道路上帮助过自己的老师念念不忘。上世纪50年代,戏曲兴旺,戏校学杂费全免,报考的人特别多,第一次没有录取,张静娴自然并不当回事。直到跟俞振飞拍曲时,俞老才说起:“张静娴,你能唱戏,要谢谢言慧珠,是她一句话才拍板定终身的。”原来,当时戏校录取学生要在校务会议上讨论,“张静娴这个学生怎么办,成绩好,但是家庭出身不好,要不要录取,就凭了言慧珠校长一句话:‘既然业务成绩好,为什么不录取。’”如此特别关照,张静娴才得以进戏校学戏。从1959年到1982年,俞振飞记了这么久才告诉张静娴,这让她听了非常感动,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老师教得这么认真,不辞辛苦。“我连对言校长说一声谢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在戏校看到校长都很拘谨,言校长遇到我总会问:‘张静娴,你最近在演什么戏,帮我买两张你的戏票。’那时每周学校都有演出,每次演出票5毛钱,有一次我很开心地买了两张票送到校长室,言校长十分高兴,一定要塞给我一块钱。后来思及,因为我是言校长亲自拍板进学校的,她一定对我寄予了厚望。”
上世纪80年代,张静娴跟随姚传芗老师学习了《絮阁》的身段。姚老师还教会了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与朱传茗眼神的“亮”不同,姚传芗的眼神占一个“媚”字,把女性眼神特有的柔美、流动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张静娴学得十分认真,把学习中点滴的感悟都记录下来,这些笔记至今仍在,每次拿出来翻看,就会想起当年学习的过程,仿佛看见自己一路走来的艺术轨迹。
尝试“醋意”
一次次演出《长生殿》,一次次经历无限欢爱,骤然惊变,以及马嵬坡前的生离死别,让张静娴欣慰的是,每一次演杨贵妃,都不一样,给观众的感觉都是新鲜的。“杨贵妃每一场戏都有不同的表演侧重点,演这个人物对我自己来讲很有难度,但也很来劲。”
起初,张静娴觉得杨贵妃是个贵妇,爱漂亮,非常娇贵,声音要好听,随着1989年老导演李紫贵来排戏之后,她渐渐体悟到,杨贵妃复杂的气质。在雍容华贵的基调之上,随着情感的变化,表演者要有意识去区别。“《定情》的时候,她是新娘子,兴奋忐忑,还有羞涩,这种羞涩和杜丽娘的《惊梦》不一样,新婚之夜的杨贵妃应该是什么状态?这是很有意思的角度。再比如《絮阁》一折,最难的是吃宫醋,你有什么本事在皇帝面前吃醋?况且在吃醋这件事情上,杨贵妃以前是吃过亏的,所以《絮阁》的时候她学乖了,吃的是酸酸甜甜的醋,情真妒意深,这个妒要娇、美,还要聪明,要让唐明皇心满意足又不心生厌烦。”这个醋,张静娴觉得用“糖醋”来形容最为合适。《密誓》阶段,杨贵妃几乎专宠了,她还是有隐忧,当唐明皇提出去西宫闲话,她却故作娇嗔。当君王轻轻流露出一些假愠,她又马上承应。这样既有情人间的妒意,但同时又不失宠妃的甜美。进退之间,让君王感受到她的委屈、不满、情真、意深,同时又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到天子的“逆鳞”。这就是杨贵妃的智慧与高明,分寸感的把握。张静娴说她常在评弹的弹词中汲取很多养分,常听杨振雄的《长生殿》,他说的《絮阁》争宠,仅用语言就把杨贵妃、唐明皇、高力士各自的心理都刻画得丝丝入扣,这也让张静娴更深入、细腻地把握住了杨妃这个人物的基调。
演到《冥追》时,张静娴已觉十分累人,“赶妆又急,五分钟之内需从头换到尾,而这时候,杨贵妃已经是鬼魂了,面部表情都和人都不一样了,我用了一段南曲一段北曲表现。”在这样的年纪,张静娴自感台步、水袖都已无法做到极致,只能是在唱腔上作文章,用“气声”的唱法,“这是杨贵妃的魂,不是李慧娘、杜丽娘,她依然高贵,最后,杨贵妃好像看到烟尘,似乎是皇帝的队伍,急急赶去。”张静娴以一段北曲,唱出了一个节奏和力度。(记者 徐翌晟)
记者手记
家里的批评家
张静娴的丈夫李小平是团里的鼓师,也是张静娴的幕后批评家,也只有他,会始终不满意张静娴的表演,提出各种修改意见,在演出结束后议论半天。家里另一个批评家就是他们的女儿,尽管她现在已在一家外企任高管,但是张静娴始终忘记不了、内疚不已的是,夫妻俩年轻时一心忙工作,女儿从出生56天起就放在单位的哺乳室,一周岁不到便送了全托,“哺乳室的阿姨关照我:‘你们一个礼拜里不要来看啊’,五天之后再去看女儿,她已经哭得呆呆的,不大认得我了。可能,在那个年代,大家默认为有家庭观念便是没出息的表现吧。”女儿长大成人,虽从事的职业与昆曲无关,但是对于母亲的演出,以及现代昆曲的优劣,也有了自己的独特感悟。 徐翌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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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娴
上海昆剧团国家一级演员,第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二届昆曲班毕业,以闺门旦应工。师承名家朱传茗等。她主演的《血手记》《占花魁》和《长生殿》均获得行家的一致赞赏。其中《长生殿》《占花魁》二戏均荣获上海文化艺术优秀成果奖。她的拿手戏《斩娥》《刺虎》《乔醋》《芦林》等,亦受到观众好评。她在新编历史剧《班昭》中以出色的唱工和演技,赢得广泛赞誉。她还善演评弹和京剧。
(摘自 《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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