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晚的民族文化宫,北方昆曲剧院以《琵琶记》结束了为期三周的“新春演出季”。连续16场昆曲演出,几乎场场都在八成以上的上座率,而且其中多数是年轻人。每每演出结束,你看着那些一张张兴奋而迷醉的年轻的脸,就可以确信:昆曲,这门曾经委顿于流行文化边缘的古老艺术,真的开始在年轻人的真诚热爱中重现昔日的光彩了。
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昆曲,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古老剧种的名字,只是遥控器上不小心跳出的咿咿呀呀,遥远而沉闷,跟自己的生活丝毫扯不上干系。偶然走进昆曲听堂,完全是因为白先勇和《牡丹亭》这两个与文学有关的名字的组合——年轻时喜欢读《牡丹亭》、《西厢记》,只是喜欢行文的华美俏丽,却从没有仔细想过,这些文字原本就是写给人唱的。然而初识昆曲的那一晚,当杜丽娘一袭碎花白衣,袅娜着身姿,缠绵着衣袖,婉转着啼喉,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时候,我瞬间体会到什么叫做“惊艳”,明白为什么叹息似水流年的怀春少女可以用“如花美眷”来形容。也突然体会到什么叫做“性感”——真正的性感,是典雅的姿态中隐约可见身体内隐忍的欲望,是欲说还休,是欲拒还迎,是诗般的妙曼与婉约。
昆曲,就是这样用意境妙曼形容典雅的品格,瞬间把我们带回到古典,带回到细腻,带回到优雅,带回到美。
昆曲的美首先来自唱词。不消听音,单看文字,便觉字字珠玑,齿颊生香。它既有古典诗词的意境,但又不囿于格律,有着民间口语的生动活泼,听来倍感亲切而又不流于粗鄙。其文学气质的出类拔萃,是因为诸多文人墨客的加盟。元代曾八十年不开科举,加上汉人不受朝廷重用,以至于诸多希图“学而优则仕”的才子满腹诗词经纶却投报无门。于是只有把目光转向供人娱乐的民间戏曲,这样,既没浪费才情,又托戏中人物之口抒发了时代赋予的各种郁闷。昆曲文本,唱词之优美典雅自不用说——比如描绘春色:“红杏深花,菖蒲浅芽……雨过炊烟一缕斜。”比如写农事场景:“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把农夫们俊煞”——我们还常常会惊讶于唱词的简洁和表达的准确,比如《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思春时的唱词,先是慨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以景自喻,后来则直抒胸臆,“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迟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简单的“淹煎”俩字,就把无处托放的情欲煎熬表现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里有几段情节关乎昆曲,其中有一日,众姑娘围着贾母行酒令,黛玉情急之下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红娘报”,被宝钗看在眼里,事后善意提醒黛玉失态,被黛玉引为至亲。原来,《牡丹亭》《西厢记》这样的戏曲经典曾经被看作是酒栏瓦肆里流传的淫词艳曲,为上流社会所不齿。因为其中的情欲和性爱描写非常直露大胆。《牡丹亭》里,杜丽娘春梦邂逅柳梦梅,一见面就直奔主题,“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袋宽……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比现代人的恋爱节奏还快,比现代人的表白还直接;《西厢记》也不相上下,张生心道“我这里温香软玉抱满怀……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滴露牡丹开”,崔莺莺则“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这样直白而情态逼真的描写,即使在今天看来,也颇有些惊心动魄。而舞台上在表现这些情爱的时候却是那样的含蓄优雅——但见旦生二角身段迤逦,步步莲花,顾盼流连之间,尽是欲拒还迎的勾魂摄魄。而性事的过程则甚至指尖都不曾相触,单用水袖互相缠绕,就已将“缠绵”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余白,以虚代实,是中国古典戏剧的特点,虚拟的场景及动作,如梦似幻,却使观众对戏中的每一丝细腻的情绪感同身受,想想这真是奇妙。虚与实之间,飘忽的满是中国古典文化的雍容气韵。
如果把昆曲中的唱词和身形比作骨肉,那么唱腔就是昆曲中的灵魂。发源于江南水乡的昆曲,其节奏生来不急不缓,其腔调生来娇媚流逦,恰巧昆曲的作者们个个心中藏满生不逢时的哀怨,于是便奠定了昆曲在音乐、唱腔上惆怅万端的凄婉基调。故而昆曲不像京剧那样铿锵高亢,而是如泣如诉,幽怨缠绵,含蓄收敛处,自有一份欲语还休的感伤味道。即便是两情相悦的和谐处,也听得人愁肠百转。声若游丝却连绵不断的唱腔中,人们感受得到发自灵魂的叹息。
昆曲的美是整体的,典雅的,真正性感的。相形之下,现代人的心显得多么粗糙与聒噪,现代人的时尚显得多么简陋与廉价。昆曲重新成为年轻人追逐的热点,是拜白先勇所赐,他的青春版《牡丹亭》让我们没有错过原本不该错过的美。但昆曲热出现在当下,又不是纯粹的一个偶然。现代社会的疯狂节奏让人们疲倦不堪,无法停下脚步细细品味周遭的生活及内心的情感。而昆曲,则以永恒不变的优雅细腻和烟视媚行,悄然震撼了在物质与信息中一路狂奔的年轻人。使得进入昆曲厅堂的人们突然之间放慢了脚步,放平了心灵,在悠扬的丝竹声中,在哀怨的咏叹中,在婉转的妩媚中,重新体味优雅与自在,在纯粹的美面前,重新细致起来。
(摘自 《北京日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