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名称:“北方昆曲剧院·经典传统折子戏晚会”
演出时间:10月9日
演出地点:中山公园音乐堂
旧时读《法华经》,看到释迦牟尼在为舍利弗讲法前,坐中有五千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因为他们“未得谓得,未证谓证”,最后“礼佛而退”。心中微微惊诧—世上的美好原来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足以承受。因此,以侯少奎先生为主的“北昆折子戏”,虽然只演一天,上座率并不好,也情有可原。
第一折《义侠记·戏叔》取材自水浒故事。侯少奎的武松,梁谷音的潘金莲。我觉得梁谷音把潘金莲演得太过了,从出来唱“锦缠道”的“梦魂摇,这新愁蹙上眉梢,恼蝉儿聒噪……”已经像是勾栏女子。情绪那么满,后面未免就有过火地和武松蹭肩膀、搂腰身,好像非此不可以表现放荡到恣肆。可是,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潘金莲固然风流胆大,仍是步步小心。知道武松将归,她先是备了酒,准备撩拨一下他,后来武松归家,摘除头上的毡笠,潘金莲有意逢迎,武松却“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显得处处不通世故,克己复礼,金莲亦是无话。金莲只得又请武松“向火”,关了前后门,暖了酒请武松吃,自己“也掇个杌(wù)子近火边坐了”。这才“酥胸微露,云鬟半亸(du),脸上堆著笑容”问武松“有没有养一个唱的”,已是亲密私房语,武松严词否认。于是金莲不甘心,站起来温酒,又试探着向武松肩胛一捏,问:“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心中已大不快,却也不发作。直到金莲劈手夺过火箸,又要他饮自己的半杯残酒,武松才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整个戏的风流可观,应该在金莲的步步试探,武松的逐渐不耐,以武二之至冷,衬托金莲之至热。金莲虽然欲火难耐,然而在步步进逼之中,仍是有揣摩、有手段、有节制,仍要顾忌一点人伦和脸面。演绎起来,绝不可像《水浒传》第四十四回的荡妇潘巧云见了裴如海,“笑迷迷的只顾睃这和尚的眼”。梁谷音的这段昆曲则演得不好。然而也不可全怪演员,剧本和身段设计,也有媚俗的地方,才引发演员做这样的演绎。把蕴藉层次丧失了。比如昆曲《奇双会》之所以好看,也恰恰是在小夫妻二人心下自有揣摩,桂枝慢慢道来,不禁风流自生。想来凡天下之艺术与天下之事,总是不求风流,而得尽风流。
侯少奎先生的武松,在这折戏里虽是配角,他表现出的顶天立地,仍可一观。且嗓音高亮,功架十足,有大武生范儿。
第二折是《宝剑记·林冲夜奔》。俗话说:“女怕思凡,男怕夜奔”,实在因为夜奔一折唱做繁重。二十多分钟,侯少奎先生和三个徒弟分别饰演林冲,他们表现的林冲走投无路、心怀激愤、庙中惊醒、连夜赶路,一路上趱行不歇,亦是一种“海沸山摇”。侯少奎先生的一段,尤其有一个青年对于人生毁灭、前途尽失的苍凉无奈,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凄凉调。干净利落,兔起凫举,很难相信是74岁的老人所演。第三折为《牡丹亭 ·游园惊梦》,魏春荣的杜丽娘将观众从前两折的风流和苍凉中,引入缠绵梦乡。观此段不禁想起金圣叹评“水浒”,“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这一折也便是这样柳丝花朵,美妙卓然。正是需要佩服的昆曲丰富之美。
侯少奎先生也被称为“活关公”,第四折自然是他誉满天下的红生戏《单刀会》,这一折,他不仅曾受到父亲侯永奎先生的亲授,也吸收了唐韵笙、赵松樵、叶盛章和傅德威等人的优点,才形成自己的风格。行家曾说他有“尚和玉的工架、杨小楼的嗓子”,也是所言非虚。关公甫一出场,个子看着很高,再加上身穿金线堆绣的绿色龙蟒,配上用侯氏特殊的勾脸法勾出的红色脸膛,这样“海水托太阳”的扮相,再微眯双眼,念一句高亢激越的“果然一派江景也”,真如天神下凡。也让此后的每一句“新水令”都如赠送一般。直到他念到:“周仓,这不是水,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一个“流”字的长唱腔,如同探海神针,深入到观众的心里搅了几搅。苍凉慨然,想不洒泪也难矣!
这一夜感受到的昆曲世界—它的风流与悲凉—直如让人把人生也走过一遭。恍然若得,恍然若失……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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