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由于先前表述不清楚,我成了一个"反对戏曲创新"的人,其实这是不了解我的人的说法,其实在刚刚上网的时候,我就表达过我的观点,我不反对戏曲"创新",我反对的是"糟改"。
一位曲友的话引起我的思考。"什么是传统?没有人可以准确地下个定义说多少年以前的是传统,也没有人可以说传统包括了什么不包括什么。因为任何事物是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的,你不可以人为地截取其中的任何一点来作为凝固的某个极致。"我看这句话有一定问题,那就是如何正确地理解"运动"这个哲学范畴。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运动是绝对的、永恒的。但是同时又指明:相对静止在永恒运动的过程中是存在的。我不是有意批判说这句话的曲友,我只是想提出我的看法----虽然我们不能确定一个时间点来划分传统与创新,但是我们的确可以找出一个时间段,来标志着昆曲的成熟。昆曲的成熟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昆班演出不再是整本传奇,转为折子戏。这样演员就有更加集中的精力和时间来捉摸这些精品折子。从这个时候起,昆曲的表演逐渐走向"精雕细刻",逐渐达到成熟、颠峰。
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我认为:创新不能脱离传统的固有规律。说明白了就是多在量变做下文章,不要有质的变化,质变了,就不是昆曲了。Grinner曲友说得好:"如此来保证新作品还是姓"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某年春节,看到中央三台春节戏曲晚会中有昆曲《牡丹亭》,由于不是常见的《闹学》、《惊梦》、《寻梦》、《拾叫》等折子,于是我倍加关注。但是其中一个身段让我感到惊讶,至今不忘。杜丽娘背向观众下腰,柳梦梅单脚着地,另外一只脚向后伸展,同时俯身前倾胸口贴着杜丽娘的胸口,双臂外展,有如自由体操中的一个平衡动作。这绝对是从西方舞蹈中引进的一个创新身段。但是它怎么看都不是戏曲味道。通过我看戏的体会,感觉到中国戏曲身段总的来说有三大特征,违背这两个特征就不象戏曲身段了。首先是:稳定性特征。在北大读书时与一个老教授闲聊时,他说:因为中国是个农业国家,所以中国人对大地有母性的依恋,中国文化是土地文化。表现在戏曲上就是身段的"向下稳定感",中国戏曲中绝对没有象芭蕾舞"托举"这样的动作。此说虽有傅会,但是细细想来,莫不如是,卧鱼、屁股坐子,甚至连《天女散花》中天女舞动稠带之后的亮相都是双膝微微弯曲向下的。第二个特征:造型感。什么是造型感?其实就是制戏曲中的亮相。亮相就是把人物的最美好的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精神的身体部位、线条直接呈现给观众。第三个特征:平衡感。中国戏曲身段最讲究平衡。我常常注目梅兰芳、韩世昌两位大师在梅宅排练《游园》时留下的那张照片。梅先生饰演杜丽娘,双膝半曲,双手横向展开(与地面平行),韩先生饰演春香,挺立在梅先生身后,一手背后,一手高举团扇,呈树立状。这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横一竖,从三维空间上达到了平衡感,让人看了非常舒服。在运动中,戏曲身段也存在平衡,大家仔细看看《昆剧表演一得》,经常会发现诸如"左右两个落花"这样的注释。平衡、对称在戏曲身段中无处不在。再回到刚才说的那个《牡丹亭》身段,它为什么不好看?因为它打破了这些规律。首先它并不好看,观众在台下看到的是一个后背和两个头顶,谈不上亮相美,其次,它不稳定,单腿着地,并做俯身,除了武戏,文戏中没有用过。观众看了之后会很紧张。这样的创新,我看就不成功,不能姓"昆"。我还经常看程砚秋先生留下的一部唯一的京剧电影《荒山泪》,程先生在其中加入了许多自己创新的身段动作,尤其是水袖功,简直出神入化。但是细细品味,没有一个超出中国戏曲身段本身特性的,到处都体现着中国文化中"圆"的特性。这样的创新我举双手赞成!!!
网上谈创新的帖子,大都在谈论要不要创新,缺乏深入具体的探讨"如何"创新。其实这个问题梅兰芳大师早就给了答案----创新可以,但是要移步不换形。什么是移步?移步就是量变,什么是不换形?不要质变。综观京剧改革大师的艺术经历,它们无不是早年扎实地学习了京剧传统剧目,找到戏曲的感觉之后,遵循着这个感觉创新下去。我们对待昆曲也应该是这样。有一位曲友谈到他要去看《钗钏记》。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剧目。其中《讨钗》(或者是《相约》,忘记了)用的是[入破][出破]一套曲子,这就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地方。我不敢说它是创新,因为没有考证。但是传统中[入破][出破]套,是一个非常庄严的套曲,《琵琶记-辞朝》、《鸣凤记-奏朝》均使用它来表现官吏向皇帝奏本的严肃场面,尤其是《鸣凤记-奏朝》,表现了杨椒山向嘉靖皇帝弹劾严嵩十大罪状的紧张场面。但是月榭主人将这个套子,用到了几近玩笑的一个情节中去,而且不失原套的格律和音乐特征,真是令人赞赏!这样的创新(如果历史上真的是创新的话),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一位曲友讲"从美学上说,一种艺术是由各个要素组合起来的,但并不说这些要素的机械组合就是这个艺术的本质,其本质在于这些要素的组合关系。"这是非常对的,但是现在我们有些戏曲创作还谈不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的各个艺术要素(譬如:那个《牡丹亭》的身段)都不是戏曲的,再高明的导演,用再精妙的手段去组合,也演不出姓"昆"的昆曲。这好比国宴厨师也不能用沙子、石块做出满汉全席。
还有一个问题要说明,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很难创作出象样的昆曲了"。原因很简单,我们脱离了一个盛行昆曲的时代,对昆曲的感觉已经模糊、甚至有时发生偏差了。天线说得对,我们现在要找到昆曲得感觉只能靠大量的案头工作,凭借曲论、笔记小说、曲谱等间接手段。可是洪升呢?他可以天天泡在戏园子里呢。他对昆曲的把握比我们要深刻而准确地多呢。综观文学、艺术史,在某艺术门类最盛行的时候,才能出现颠峰之作。《长生殿》、《桃花扇》出现在康熙年间,不是偶然现象,这于当时社会盛行昆曲的风气是密切相关的。一个戏剧家失去了对一种戏剧形式的深刻认识,怎能用这个形式再创造出好的剧作,尤其是内容、形式并美的作品?我以为,今人倒是可能在电影、白话小说等艺术领域取得一定艺术成就。 最后我还是要强调:我们大家还是要多多学习,无论是戏工还是清工,尽可能找到昆曲的感觉。找到她的魅力所在。这样我们为昆曲做的一切,才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
注:关于我不喜欢戏工的说法,都是不了解我的曲友们的揣测。我看戏的热情,梁州第七十八可以为证,她收集的所有几十盘昆曲VCD,我几乎都翻刻了。
本贴由版主于2001年9月10日 15:09:47修改过
本贴由笨猪三仙桥于2001年9月10日14:47:49在〖中国昆曲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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