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口的戏台,刻着不同时代的烙印,续写着山乡的沧桑巨变和兴衰。青子石垒成的台墙,黄岩泥垫成的台面,四根木柱年复一年地站在台角,等待每一个热闹风光的节日来临。
上世纪四十年代,逢年过节,乡村简陋的戏台上,有操着外地口音的艺人,用一个四周装着镜头的大木箱做道具表演拉洋片,大人小孩花上三分钱就能看一场,那大概是父辈们最快乐的童年。只要坐在长凳上,把两只眼睛递进木箱的方孔,就可以看见一个神奇的世界——“断桥”、“大闹天宫”、风起云涌的历史故事、天地万物、山水沃野、高楼大厦,熙来攘往,给贫穷闭塞的大山里的人们开了眼界。表演者手忙脚乱连唱带敲,鼓、镗锣、小拍钹,各系在木架上,手拉脚踩,锣鼓齐鸣;换一次画面,就唱一段押韵的词,直唱的人心旌摇曳,情不能已。
“嘿,往里瞧来,又一片,寒冬腊月好冷天,大雪不住就纷纷下哟,咚苍咚苍咚咚苍,雪下上它连三天,浅处够有三尺多厚,深处他就把人埋,咚苍咚咚苍,嗳——”拉着悠长的调子,日子缓缓走到了五十年代。节日的戏台上,拉洋片的消失了,皮影戏却开始流行,依旧是操作外地口音,在大幕后面,用线吊着的木偶做着简单的动作,表演者却拖腔拉地地唱着类似柳琴戏似的难听的调子。而当时的栖霞,在父辈们的方言里却称皮影戏为“墙头戏”,这让我很多年误以为是吕剧《墙头记》。每年正月,人们盼皮影戏就像九十年代盼望看春晚。母亲说皮影戏的内容大都是“猪八戒背媳妇”、“八仙过海”之类的,只是表演的人,豁开嗓子的喊唱,呕哑嘲哳难为听。
皮影戏也很快消失,瞎子来唱唱倒是络绎不绝。瞎子是不分年节的,几个瞎子在戏台上拉着二胡打着小鼓唱自己原创的故事,大人小孩到戏台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些教育人行善行孝的故事,母亲和小姨至今能一句不漏地唱出来。每当过年小姨来出门,我就求她们唱瞎子唱唱给我听,母亲刚唱一句“叫声贤妻你听只(着),”小姨马上接过去“噔楞楞愣愣愣愣楞——我问妻你得的是什么病,对丈夫拉拉我去给你搬名医……”于是很多像《生分子小王二》、《王小拖老父》之类的瞎子唱唱,都在母亲和小姨陶醉的回忆中,被我一一记录下来。
再后来,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代,就是我的童年了。样板戏和后来演的吕剧都不是从外地请的,各个村庄几乎都有草戏班子,在家腊月农闲时自己彩排,父亲在村里也带领一帮村民排两台戏,正月时,和外村互相友好演出。
正月十五是个最隆重的节日,或邻村的演出队会来演一场,或自己村的演出队出马。一看见那紫红色的大幕,心就激动地要跳出喉咙,为了看大戏而早早占地场,简直成了孩子们的营生,吃了晌午饭就拿着板凳到靠近戏台的位置去摆上。不能走远,只好在戏台周围跳方格、打瓦、踢毽子,偶尔快步跑回家拿块干干饽饽或炸果,心里还挂挂着跑出来看看,凳子是否还在那里。
我父亲唱京剧和吕剧,老生、老旦皆可唱,在吕剧《男女都一样》中饰演婆婆,他把那婆婆演得刁钻古怪,惟妙惟肖。那一年,他巡回演出,一下子在全镇出了名,连我到外村上学,走在路上,邻村的人会指着我说,那就是卢桂福的闺女!我至今还能唱上吕剧《男女都一样》的唱词:“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解开了千年的大疙瘩……”
台上精彩纷呈,台下人声鼎沸,浓墨重彩,铿锵有力,花红柳绿的戏装,轻扬水袖,姹紫嫣红,让我从此对水袖有了天生的迷恋。
我家门口的戏台,是历史的见证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随着时代的变迁,我家门口的老戏台,没有被热闹的电影、电视及网络淘汰。它不甘寂寞,并且焕发了新的生机——水泥铺成了台面,戏台也扩大了。平日里,大家在这里跳广场舞,锻炼劳乏后的身体;正月十五呢,村里文艺队会在这里呈上精彩的元宵晚会,那热闹劲儿,会成为村民茶余饭后长时间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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