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埭镇宣传委员陶金明竟是评弹名家黄异庵的后人。黄异庵擅说《西厢》,并且写得一手好字,我记得叶圣陶和俞平伯的日记里,都有提起过他。黄异庵也做了几十年右派,过后回到苏州,当地派出所问他是哪里户口,老先生说,户在苏北,口在苏州。

陶金明陪我去文化站,黄埭的书场,就设在黄埭文化站。文化站门面不大,感觉里面的格式也局促,其实不是,新房子旧厅堂有好几个院落,陶金明告诉我,这里原来是镇政府的所在地。

书场似乎是新造的,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的样子,空落而且安静。演出是下午的事,而现在一百多张椅子排在书台下面,他们永远是最踏实的老听众。

这几年我去书场听书的机会不多,好些时候都是在出租车上听书,那真是太稍纵即逝了,两军对阵,一方的急先锋说一声:来将通名。另一方的大将还没顾得上开口,说书先生正在描写他的心理活动呢,已经到站了。还有就是电视书场,电视书场有一点堂会的意思,但少了些会心和呼应,我觉得它是装在罐头里的评弹。所以我想一个人在书场里坐一会,也不是感慨或者沉思,我就坐着,把曾经听过的书目,在心里过一遍。

如果说树一个榜样或者喊一句口号,是激励和督促,那么评弹应该是让日常生活宽松下来的一种形式,这是很一张一弛的境界,我们平时说起苏州文化,园林刺绣什么的,都是硬件,其实苏州人的心思和生存状态,也是体现苏州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啊。

苏州人的一句口头禅是“你在说书”。说书,就是评弹。这门艺术“说噱弹唱”一应具全,一个或二三个演员,反串不同的角色,精巧细致地去表现和反映生活。小姐下一层楼梯,要说上一回书,几十层楼梯便有了几十回书了。那是用着“放大镜”和“显微镜”在对着生活呢。可他又区别于几十集的港台连续剧,连续剧的悬念显得生硬而公式化了。它不会在意小姐是怎样下堂楼的,它只关心小姐下了堂楼干什么。它也不会去描绘小姐的心潮起伏,小姐的心情往往是一句台词就能传递的。“相公你总算是回来了”或者“相公你还知道要回来呀?”大家马上就明白了小姐是怎么样一个态度了。说书则非常地自然而然,顺流而下,听着是享受,完了也不很牵挂,悠然自得,非常惬意。而好多年以来,评弹艺人就是在小镇和小镇之间来来往往,在书场和茶楼里说说唱唱。

小镇上没有剧场,一年也难得演几出庙台戏,平时的娱乐活动就是上书场或者茶馆听评弹。一张小书台上,台上的旧桌围红底黑字“敬亭遗风”,一边的墙上是“恕不迎送”,颜体,字写不大,却能看得清楚。二边上对联写的是:“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这是从前的小镇和小镇上的评弹,从前的江湖之上,一叶一叶的扁舟在小镇和小镇之间来来往往,一些说书先生,衣袂飘飘地立在船头上。

“说书跑码头,能过黄埭关,就算有本事了”这话是评弹名家严雪亭说的。历史上的黄埭是有名的书码头,最兴旺的时候,黄埭镇有过九家书场。而现在,就是设在文化站里的黄埭书场一家了。从前交通不便利,文化娱乐项目也少,而且苏州一带是出名的鱼米之乡,安居乐业的人多,走南闯北的人少,所以开书场也是养家糊口的一个营生吧。现在生活节奏快了,东奔西走的人也多了,大家几乎是忙得有点停不下来,另一点就是电视网络之类的冲击,评弹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欣欣向荣,黄埭文化站的书场,也是在政府扶助下开设的。

黄埭书场原来设在文化站里的一幢老宅里,应该是从前大户人家的祠堂或者客厅,属于控保建筑。大家觉得在这里开办书场比较古色古香,但对于老房子的保护却是有所不利,最后还是决定将书场搬出来。文化站将门口新造的舞厅改造一下,办起了现在的书场。

但这样一改,舞厅没有了,从表面上看,这是很偏心的事,评弹和舞蹈,应该都是文化站不偏不倚的项目,也不能说评弹是黄埭亲生的孩子,跳舞是过继来的。但文化站的领导说,黄埭可以没有舞厅,却不能没有书场,不能让这个脉络在我们手上断了。

空出来的厅堂呢,文化站准备搞一个评弹博物馆。因为在黄埭,和评弹相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办一个博物馆,是总结归纳,是继往开来。

评弹名家蒋月泉在文革结束后不久的一次演出中曾讲道:“我唱《杜十娘》唱红了,但一直不晓得它是啥人写的,现在才晓得作者还在,叫朱恶紫。老先生住在苏州齐门外黄埭镇……”

除了《杜十娘》。朱恶紫还创作过好多弹词开篇,风花雪月的情怀,似有若无的情节,声情并茂的情绪,全是旧式文人的生动和美好。朱恶紫在旧时代曾经担任过丹阳县政府文书,也就注定了他解放之后经风历雨的命运。

“1959年戴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被开除公职,一家老小断了生活来源,加上爱人和小女儿长期生病,极其困苦,靠踏柴绳、打草蓆为生。文革中被扫地出门,写的文稿和一生收藏的书籍字画拉出去了几车子。情况稍有好转是在文革后:上海评弹团一位演员来黄埭演出,小落回时听到观众讲起朱的情况,回去后跟蒋月泉谈了,蒋大概已是全国政协委员了,通过提案或是其它什么途径给当时的吴县政府打了招呼,给朱“落实”政策:从无业变为“退职”,总算有了几十块工资收入,但此时最爱的小女儿已是病入膏肓,不久便去世了。朱恶紫晚号“爱猫老人”,他和家人爱猫成癖,家中养着一群猫,猫死后葬在小天井里,还要立碑。在最困苦的日子里,即使人没吃的,猫食是有保证的。朱恶紫1979年起重新开始弹詞写作,为吴县评弹团搞创作,为苏州地区团潘祖强、陆月娥充实过唱词,还写了《今不换》、《两份档案》等,为苏州电台、评校、苏州和上海评弹团也写过稿子,也有了点报酬。据恶紫先生回忆,自1928年至1987年,六十余年中所写作品有一百余篇。”

这一段有关朱恶紫的报道,是我在网上看来的。黄埭在我心里的印象,也就不仅仅是文化站里的一家书场,或者说这一家书场,不仅仅就是说书先生和听众了。

起初领导安排我去黄埭采写这一篇文章,我是有想法的,我毕竟是中老年人了,赤日炎炎还要赶这么远的路。但到了书场,想到在这里演出的评弹演员,他们可是一年四季这样奔波着,而且长年累月在外面,生活多么不方便啊。于是我的情绪就小了,再听到文化站的同志,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向我说起评弹,我也被他们感染了。其实我也会唱《杜十娘》的,可惜唱不全,只会前面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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