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文科(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曲艺研究所所长)

纷纷推出“中篇评弹”,是苏浙沪地区的评弹界近年来颇为流行的一种节目创演趋向。虽也出现了一些比较优秀的新创节目,比如《大脚皇后》和《雷雨》等。但其中也存在和暴露出不少的问题,需要认真加以研究,仔细进行思量。

本来,“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两个说书类曲种的习惯性合称。其中的苏州评话俗称“大书”,苏州弹词则俗称“小书”;各自独立,自成一统。而将二者结合起来,创作表演的所谓“中篇评弹”,则不只是一个“中篇”体量的说书节目的篇幅类型,而是一个既有着“创新”成分又存在发展尴尬的节目形态。比如,有时会将苏州弹词和苏州评话两个曲种及其演员,放在同一个书台上,表演一个情节相对完整的节目;从而打破了原有苏州弹词是“小书”而苏州评话是“大书”的形态格局,事实上属于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相互嫁接”或者说“简单混搭”,也不是原来意义上两个原本不同的独立曲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性合称了。当然,也有一些被称为“中篇评弹”的节目,要么是属由三四回书组成的苏州评话的“中篇节目”,要么是属由三四回书组成的苏州弹词的“中篇节目”,并无相互的“嫁接”与“混搭”,亦即仅仅是一个节目的篇幅和容量概念。其所出现和存在的主要目的与依据,是便于在一个相对集中和完整的时间段里(比如一次观看),演完一个情节内容全面完整的说书节目,以适应高台演出特别是现代人较少有时间和条件不间断前往书场持续听书的快节奏欣赏习惯。

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在历史上的节目形态,就是长篇,即持续性的连回演出。“中篇评弹”的节目类型及篇幅形态,是在新中国成立不久才出现的。也是组建了集体或国营性质的苏州评弹表演艺术团体之后,有条件有可能组织开展大规模合作与联合性演出的一种时代性的产物。虽然发展至今已然有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但它毕竟不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艺术按照自身的本体规律自然发展的常态性存在样式。所以,尽管一个时期以来,业界对之的创演趋之若鹜,但从其艺术本身即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艺术自身的发展去看,有学者提出的有关“中篇评弹不成熟”的相关论点,是一个客观而又准确的判断。

这是由于,篇幅虽非一种艺术形式的本质特征,但却是一种艺术形式本质特征的外化式体现。包括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在内的所有曲艺说书形式(大书、小书、快书),以叙述故事为审美优长。所以,节目的形态必定需要相应充裕的篇幅和容量。否则,没有了来龙去脉,缺少了悲欢离合,讲不清人物性格,说不透世态人情,就无法完成“叙事”表达的审美任务。这就使长篇节目必然地成为包括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在内所有说书类曲艺自立于艺术之林的重要特征和看家本领,也是历史上的说书艺人坐场演出的经营策略——如果那时尽演短篇或中篇,艺人就会没有饭吃。道理明摆着:离开了“后事如何”,怎样去“下回分解”?悬念性的“关子”设置和“扣子”式的技巧运用,因而成为说书艺术结构手法和审美创造追求的主要特质。

凡此也都表明,长篇节目作为包括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在内曲艺说书节目的篇幅常态,是一种历史逻辑和审美逻辑的内在统一,而非某些艺人的刻意作为或某个理论家及评论家的主观臆断。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等曲艺说书形式的发展,后来出现了短篇节目与中篇节目,固然有其演出需要的现实合理性,但在许多经营不当和理念偏颇的创演者那里,实际上是离曲艺说书自身的审美逻辑越来越远,当然也就谈不上成熟。且不说短篇乃至一些中篇的说书节目,容易流于简单的讲故事而无书可说;就是那些传统的长篇说书节目,也非简单一般的“叙事”即单纯的讲故事。说书艺术之所以是“说书”而不完全等同于“讲故事”,不仅在于要叙事,更在于通过叙事塑造人物,而且还会大量穿插说明、议论和抒情性的内容,乃至糅入一些知识和掌故;当然有对书中人情与义理的评析讲论,从而具有“百科全书”式的丰富与充盈。更有“古事今说,远事近说,假事真说,虚事实说”的联想类比乃至“皮里阳秋”的微言大义,以此调动观众的听赏兴味,引发听客的审美共鸣。这是说书艺术的叙演特点,也是篇幅赋予的审美优长。

然而,中篇及短篇形态的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由于篇幅容量和表演时间的限制,即难以达到上述的艺术追求和审美情致。而像“中篇评弹”节目中更为常见的三个档的合作表演,包括苏州弹词与苏州评话形式及其演员同台混搭的演出情形,因为缺乏艺术风格的内在一致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反审美的。这是由于,苏州评话的表演讲究“大书一股劲”,苏州弹词的表演讲究“小书一段情”;苏州评话表演是徒口讲说而没有音乐,苏州弹词表演则是说唱相间还带弦索伴奏。凡此均使苏州评话与苏州弹词的“嫁接”与“混搭”即某些所谓的“中篇评弹”表演,在具体的节目里,很难实现艺术机理与演出风格的统合与协调。其间,如像两回苏州弹词加一回苏州评话来演绎一个完整故事的节目组成结构,还算马马虎虎;若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演员同时登台而在一个回目里共同演绎同一段故事,这种不协调就格外明显。而且,遇有三个档的表演配合,为了不使一个演员大段说演而另外两个演员尴尬陪坐,便更加注重和加大“起脚色”的表演即频繁模仿故事中的人物对话,从而常常给人坐演“话剧”的感觉。说书的特色和优长,因此而被大大稀释乃至置换。

同时,“中篇评弹”的演出,更多是属集体的行为,且不说其中不乏一个时期以来为着评奖、分奖而讲究利益均沾即存在目的不纯的因素,即如动辄就要三个档表演且书台上七八个演员轮番配合的捆绑式合作,更是远离了说书表演自身的经营传统,从而有着难于持续而得不偿失的隐患——由于参与演出的人一多,相互牵扯的可能性自然就会变大;不要说赚钱分成都会变少而缺乏相应自然的激励机制,若有一人临时有故,正常的演出都很难保障。

所以,无论从艺术自身的审美传统去衡量,还是从实际的演出情形去打量,包括现实中演出团体的经营策略去考量,所谓的“中篇评弹”,不只在艺术上难言成熟,就是在发展上,也要进行适当的反思和调整,使之既满足现代观众的观演习惯,又合乎自身艺术的审美规律,更尊重说书创演的历史传统。从而扬长避短,持续完善,丰富书台,健康发展。《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23日 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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