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黄叶未落,桂香已绝。风儿不再吹送着芬芳,只将路人的发梢、丝巾和衣角吹荡。这是一年里我最流连的季节,最流连的季节里我最流连的风景,怎么也看不够的,就像当年我流连的站立在山塘河边丧夫失子的母亲身上被秋风吹起的素白罗裙。
写着《四月》迎接它,写着《十月》送别它,听说世博很精彩。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当城市以外的人群都涌向了城市,生活不会美好;当城市以外的地方都变成了城市,生活不会美好。世博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我至今也不明白。本着把一切做大的旨意,巍巍天朝在世博的洪流中又一次伟大了。只是,那美丽的面纱是揭不得的,那梦幻的泡沫是戳不得的。天朝越来越多笙箫管笛、歌舞升平的盛宴了,也越来越多风雨雷电、阴霾密布的深渊了,一个太奢侈的国家,一个太吝啬的国家。
一九三三年的那一幕风雨雷电,在中国的大地上整整上演了大半个世纪,今年是它的作者百岁华诞,斯人已去,丰碑永铸。
从小到大,看过很多版本的《雷雨》,刻在心里的还是沪剧的《雷雨》。丁是娥的蘩漪无福仰望,那短短几句“盘凤”的影像已足够让人仰望。轻摇的扇,微昂的头,活脱脱一个优雅、骄傲的蘩漪。大师们垂手可得的东西,伪大师们常常吐血难就。“我呒么委屈只有恨”,石筱英的侍萍终究未留片刻光影,不知她的心里可有委屈可有恨。当我们已经很难从她后期大改戏路的舞台形象中找寻她过去的模样时,我们总算还能听着《雷雨》、《大雷雨》中传来的天籁恣意想象。后来,马莉莉、茅善玉演着蘩漪,诸惠琴、陈瑜演了侍萍,还有两个角色都演过的陈甦萍。她们都尚好,只是,除了诸惠琴,谁也没能打动我。可惜,这个打动我的人也已经离开我们十二年了。
一九五九年演于人民大舞台的沪剧界大会串才是真正的明星版,一九五四年夏淳导演北京人艺的《雷雨》更是真正的明星版,如今,大导演们乐此不疲的明星版,一次比一次赚尽眼球,一次比一次丢尽脸面。七九年的五四青年节,人艺重演《雷雨》并留下了影像,使我们这些生不逢时的人得见了珍宝,不再有属于沪剧、属于《雷雨》的遗憾。我是不爱看话剧的,因为话剧的舞台上从来不说人话,曹禺笔下的八个人物说的是我认为最好听的人话,人艺的巨匠们还原了。不会再有比郑榕更好的朴园,比朱琳更好的侍萍。七九版演蘩漪的谢延宁我并不喜欢,但比起陈薪伊导筒下的潘虹还是强了太多,《人到中年》以后潘虹就不会演戏了。濮存昕我以前喜欢的,看过了苏民的周萍,我又一次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血缘的神奇,最多只是用来怀念,绝对没有可能超越。
零四年的明星版话剧,满台只有一个人光彩夺目,这位漂亮的侍萍,正是二十年前孙道临慧眼识珠的美丽的蘩漪,那个将曹禺笔下通身黑色的蘩漪演成了紫色的顾永菲。她最爱的是紫色,最像蘩漪的其实也是紫色。一个红色般炽热、蓝色般忧怨的女子,一个滚着一团火、压着一腔恨的女子——是蘩漪,也许也是她自己。令无数人可惜的是,当年的金鸡奖不是顾永菲。很快她便远渡重洋,杳无音讯,直至九九年被陈凯歌钦点在《荆轲刺秦王》中惊鸿一瞥,直至零一年她和陈瑾联手《花非花》抢去男一号陈宝国的所有风光。顾永菲真的回来了。
孙道临拍电影还是容易的,李少红拍二十集连续剧就不那么容易了。事实是,她大改特改的《雷雨》竟然很好,而她亦步亦趋的《红楼梦》的确很糟。原因很简单,看《雷雨》的时候,尽管她那么大胆,我看到的还是《雷雨》。看《红楼梦》的时候,尽管她那么小心,我看到是李少红自己。不一样的人可以拍出不一样的经典,但这份不一样不应该那样昭彰、那样恣肆,如若不然,那就不是在向经典致敬,而是在向自己致敬了。
国庆长假,我去大剧院看了第四遍的歌剧《雷雨》,有人说看歌剧会上瘾,是真的。蘩漪肯定不是高曼华这样的,但我就是觉得她像蘩漪。歌剧演员的招牌身形和习惯动作在表演中国故事的时候常常很不协调,年轻的张金宏没有,我喜欢,她俨然一个话剧演员在唱着歌,好看又好听。删去了鲁贵和鲁大海的《雷雨》依然健全,别样风貌,其实《雷雨》也只有那六个人的心灵需要歌唱。遗憾的是,六个人谁也没有留下难忘的咏叹,倒是那一段段重唱、合唱荡气回肠。也对吧,六个人真真不可分,真真太纠缠。
曹禺百年,茅善玉带着三出大戏进京汇报了,上戏徐幸、宋忆宁等排演了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话剧,再有便是汇报归来的中篇评弹《雷雨》。
《雷雨》是太适合评弹来演了,评弹也太适合演《雷雨》了,当然,不是之前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情景剧。找了一批形象接近的说书先生,一人一角,各司其职,天才顿时沦为饭桶。那些能说活书里各色人物的先生们,竟然演不像一个角色。以卵击石、扬短避长应该就是这种垃圾情景剧的宗旨了,一场《雷雨》横扫之后,一个最美妙、最神奇、最独特、最高级的自由王国就此毁灭。《雷雨》是太适合评弹来演了,评弹也太适合演《雷雨》了,当然,也不是庞杨档的长篇。一个四幕的话剧蓝本,一个一天内发生的故事,生生啰嗦成三十小时的书,即便不让人胃口大倒,也一定不会让人胃口大开。除非学着李少红添枝加叶,那才有可能说像一个长篇。
《雷雨》天生是为评弹中篇准备的,很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去演。
省力的话,将原著的四幕原封不动搬上书台也未尝不可,看来编演们并不图省力。这次天蟾看到的三回相比之前听过的四回录音,明显在篇幅、结构、叙述和说唱上都作了很大的调整,无论整体还是细节都更精巧了。把侍萍的戏份压缩到不能压缩,把蘩漪的戏份加强到无以复加,结果只有一个,蘩漪成了不容置疑的主角。尽管就人物的延展性和可塑性而言,蘩漪历来更容易、更愿意被人用来大加笔墨,但对于侍萍——这位《雷雨》的真正主角的任何不慎重的改动,都有可能违背或者伤害曹禺的心意。
无独有偶,与歌剧一样,中篇设计了对唱、轮唱,除了蘩漪两段独唱外,竟有四段之多,都是好听的,可过后我都想不起来。真不知道这些呕心倾情的演唱能不能留下来、传下去,就像过去那些中篇,人们很快忘记了书情,却很久都在吟唱。如果,今天像《雷雨》这样的中篇都不能留下一个唱段的话,编演们究竟是该醒醒了还是省省了?
台上三男两女,想不出还有谁比他们更合适坐在台上,好像没有了。只求演蘩漪的女子以后不要在头上插戴那些花饰,你不是在台上演戏,就算演戏你也不是只演蘩漪一人,这花戴在其他人物的头上实在滑稽,实在可怕。情景剧的流毒实在不浅!
流连《雷雨》很多个年头了,我很快乐,很满足。这个十月,我流连的书场里的两位先生,竟是第一个年头、第一个码头,我很遗憾,很羞愧。十五天听了六回书,五天休息外加一天翘班,好多年前也许有过这样的纪录,反正好多年没有了。
沈文军,传闻蒋调唱得好,零星听过一些,没有记忆。这次一看,传闻果然只是传闻,不可轻信。准确地说,他的蒋调开篇唱得好,至于书里的唱段,那真的是太烂。为什么烂,因为片子简直太烂,基本没什么可唱。为什么烂,因为他说乡下不要听唱,基本用不着唱,他把上海的听客也当成了乡下人。为什么烂,因为他一旦说上了书,就像上了发条坏了刹车一路高歌猛进没有停歇,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说;自己说过的说,人家唱过的说,最后么,基本没有时间唱。
沈文军的蒋调很规范,很标准,除却嗓音失润略显沉重以外,基本无可挑剔。说表很有乃师王柏荫的风范,且比乃师更有激情,只是似乎太有激情了,常常忘了轻重缓急间的调度,很累,很伤。能把《果报》这样的书说出蒋派风味的,应该已经不是在模仿了,很多东西刻在了骨子里。如今还活跃在书台上的很多蒋派老噱头往往已经不能让人发笑,往往只会让人嘲笑,听到现在只有沈先生的节奏以及配合节奏的面风眼神,让我并不厌恶,反而有些享受。
既然享受,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去享受呢?原因很简单,他以往的下手们太让我厌恶。
《吴汉杀妻》给我的震动随着家里录像机的退休,已经很遥远了,网上可以看到的版本并不是我初见惊艳的那一场,远去的岁月里我没再想起这个叫曹莉茵的说书先生,任凭她在我眼前晃动,在我耳旁回响,我视若无睹,我听若罔闻。直到白玉壶内的一杯胭脂美酒把我饮醉的那晚,我重新看到了她,我真正看到了她。这一次我不能再错过,我不想再错过,我也真的没有再错过。只是,半年锲而未舍的等待,等来的不是琴瑟合鸣,而是同学合作。
“京音吴唱”的时候我用十六个字形容过她的唱,我至今找不到比那十六个字更恰当的形容。长篇书台上的曹莉茵,如果我只是愿意形容她的唱,不管用多么恰当的形容,都是最不恰当的,那将是对她的才华,她的智慧最大的侮辱。
明明是两个人坐在台上,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只看到一个孤单的曹莉茵。天使缺了翅膀,再飞已经没有了最美的姿态。原先她身旁的人常常被忽视,被轻视,其实,那人是基石,是臂膀。明明是两个人坐在台上,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只看到一个多余的曹莉茵。原先台上的掌控,书里的灵魂,今天竟然成了陪衬,成了摆设,竟然要靠那些她使劲抓来的噱头来告诉我们她的存在。说书,如果只是为了指标,为了生计,而不快乐,那对台上台下的人来说都是煎熬。
盼望合作者与日俱进,盼望合鸣着有朝归来。
十月深秋。黄叶未落,却有“好像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桂香已绝,却有茉莉般的氤氲在我的心底飘荡。那是搅动“雷雨”的魂魄,那是撩动“长艺”的芳香。这就是我流连的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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