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大师侯宝林生于1917年,去年适逢他诞辰90周年。他值得我怀念的事情太多太多。他撒播的喜剧种子,总是陶醉着我们,令我们终生难忘。
我与侯宝林相识在五十年代,当时,我任广播电台的曲艺编辑,相声是最受欢迎的曲种,也是我的编辑工作的重点。每次接触到他的作品,总感到内容高雅、内涵丰富,于是很想结识他。
1951年,他与搭档郭启儒、孙玉平由北京到上海拼档演出。当时,他们还是“个体户”,在几个游乐场之间穿梭奔忙,一天要赶好几个场子。
我在国际饭店访问了他。虽是初次相识,但听说我们是电台的曲艺编辑,谈话马上就热烈起来。侯宝林说起了自幼的贫苦生涯,他未能在正规学校读书,先在北京的天桥拜老艺人“草上飞”为师学京剧,青年时代投师朱阔泉改学相声,那年代相声难登大雅之堂,只能摆地摊;1943年组建北艺话剧团,这种新颖的艺术形式,为他的相声注入了新的活力,使他能面向现实,丰富了表现手段;他开始摆脱古老相声的束缚,致力于反映时代,他所演的新作品有《戏迷杂谈》《闹公堂》《学话剧》《妓女打电话》《卖布头》等,反映了市井百态,大受群众欢迎。他与郭启儒搭档,被请进北京的大剧场,这种撂地摊的小玩意经他俩表演,渐渐驰名于京津及沈阳一带。解放之后,通过学习,相声艺人从“下九流”“卖艺的”,一变成为文艺工作者,社会地位大大提高了。他说:通过文艺界的学习,深感相声艺术要赶上时代,这次来沪就是为了向工人阶级学习,上海有百万工人,希望电台给予帮助,提供机会。初次见面,谈话时间不长,但他锐意改革求新求变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1952年,他再次来上海演出,我们已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了。因为他希望多接触工人,我特意带领上海工人文艺创作组的汪韵之与他见面,汪把他创作的相声《三句半诗》送上,请他指教。他仔细阅读后说:工人有生活,演员有技巧,电台起桥梁作用,使二者结合,这很有意义;相声形式简单,短小精悍,很适宜在工厂推广。他不厌其烦地提出了修改意见。在回答怎样才能引人发笑时,他诚恳地说:“相声是一种笑的艺术,没有笑声也就没有相声,但招笑,不是相声惟一目的,要在观众大笑之余,引起更深层的思考,方为上品。”他举了很多例子,使作者心服口服。这篇相声,经他修改后,在电台播出,还全文刊登在《新闻日报》上。作者汪韵之本来是个食品店的店员,后被电台吸收为编辑,又提拔为台长助理。
见到侯宝林如此热情,我们便试着邀请他为工人创作组演出一场,那时他们的出场费是每场二百元,而给工人演出是无偿的。侯宝林慨然应允。
演出在上海电台大礼堂进行,全台为之轰动。侯宝林和郭启儒先看创作组工人的汇报节目,工人方卡演出的相声《服务态度》为两位演员看中,索要了台本,这后来成为他们经常演出的节目,曾在中央台播出。他俩表演的节目是《婚姻与迷信》,对老式封建婚姻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这一节目在解放初期宣传婚姻法时起了很大作用。登台演出时,侯特别关照,会场不要关灯,使演员能看清每句台词在观众中的反映,以便及时加工修改。这次演出经广播后,获得了听众的热情赞扬。
1956年,侯宝林加入了中央广播说唱团,这是他艺术生涯的重大转折。从五十年代直到“文革”前夕,正是他创作的巅峰期。他整旧与创新的主要作品中,《一贯害人道》和《杜鲁门画相》,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改行》《关公战秦琼》等显示了他特有的京剧唱功,并注入了深刻的社会内容;《阴阳五行》等点出了形而上学的危害;《夜行记》《种子迷》《离婚前奏曲》等反映现实生活的节目,秉承了他的一贯主张,观众在大笑之余,引起深刻的思考。
1956年5月,上海文化局举办南北曲艺交流演出,中央广播说唱团应邀参加。在白凤鸣团长率领下,全团演员第一站先到苏州。打电话叫我去录音,同时也是想打听上海曲艺界的准备工作,算是“刺探军情”吧。我介绍了上海评弹、沪书、滑稽界提供的演出节目。见到侯宝林时,他正手持收音机,仔细倾听沪语广播,见我诧异,解释说:干相声这一行,要随时随地学习,听广播是寻找上海话发音的规律,我即将演出的《戏剧与方言》要把上海著名艺人的唱腔放进去,评弹大家蒋月泉的《林冲发配》,越剧演员戚雅仙的《王老虎抢亲》,光是录音就搜集了一大堆,他们的唱腔各有千秋,值得研究。说着,就学起来。学唱是他的拿手绝活,但外人很难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努力。
侯宝林不仅对自己的节目要求严格,对别人也是字字推敲。在排练场上,我第一次见到他新收的徒弟马季,那时马季还不满二十岁,正在排演相声《梁山伯与祝英台》,侯宝林坐在台下指导,从咬字到唱腔,一一予以点评,几次推倒重来。侯向我介绍:马季原来是新华书店的店员,在群众文艺会演中发现这是棵好苗子,设法调进说唱团跟他学艺,在全团老艺人培养下,马季进步很快。马季后来能成为笑星,跟老师们的严格要求是分不开的。
那次曲艺大汇演十分成功,容纳几千人的文化广场座无虚席。压轴戏是侯宝林、郭启儒的对口相声《戏剧与方言》。对侯宝林学说的上海方言,观众大声叫好。他学唱戚雅仙的越剧,连前来观摩的戚本人也为之倾倒。谢幕三次,才得以收场。上海电台进行实况转播后,接到了许多电话,一再要求重播。
后来,南北曲艺交流演出在上海各大剧场连续上演,场场爆满。经上海电台和总工会的邀请,侯宝林为上海工人文艺骨干做了一场有关相声的学术报告。报告在上海总工会大礼堂举行,听众太多,抢不到位子的人就在大门口听扩音器的转播。
他做报告是边讲边演,生动风趣。介绍了相声的历史,招笑的手段,包袱的形成和展开,以及说、噱、逗、唱基本功的训练等,受到了热烈欢迎。在回答听众提问的时候,他特别讲到对口相声中捧与逗的关系。他认为,把对口相声两人分为上手和下手,以为下手只是应和是一种误区,实际上,逗哏一般都是由师父担任,他好比航船中的舵手,掌握着方向,一旦捧哏说溜了嘴,他就得拉回主题,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相声创作中,捧哏的台词最为难写。在回答关于相声理论体系的问题时,他说:相声的历史源远流长,应该有一套理论,但过去的相声艺人,穷困潦倒,没有文化,缺少理论的流传。新中国成立后,为我们创造了条件,我们这代人,有责任从理论上加以总结。我的文化不高,但再困难也要尝试,希望在大家帮助下,早日完成这一宿愿。大家报以热烈掌声,期待他的理论著作能早日问世。
1958年,我们再次在苏州相聚,住在同一饭店,得以促膝长谈。这一时期,他正在撰写《相声论》,他谈到写作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缺乏一条主线把全书贯穿起来,读了《矛盾论》,使他豁然开朗,相声包袱的形成,正是矛盾统一的过程,就把所有资料,提升到了理论的高度。这一次,我还读到了他的手稿,关于相声的结构、类别,向兄弟剧种吸收的营养,表演技巧等各个章节,均已完成,唯独相声发展的历史这一章,尚属空缺。问及原因,他解释说:“相声的名称,是从朱绍文老先生开始的,距今不过一百三十多年。但相声是从多种艺术品种中吸收营养后逐步形成的,中国的喜剧和讽刺文学上自秦汉、下至民国,可谓源远流长,都对相声的形成有重大影响,要弄清其来龙去脉,必须从古籍中旁征博引,这要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中求证,这是块硬骨头,我一定要啃下去。”读着那一页页浸满汗渍的手稿,我不禁为他执著的精神所感动。
这以后,侯宝林到处搜求资料,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历时十年,终于完成了《相声渊源》这部巨著。他究竟读过多少古典文献,已经无法统计。他为任半塘老先生所著《优语录》一书所写的序言中说:这本书从先秦到民国收集语录355条,可称为中国喜剧艺术和讽刺文学发展历史片断的见证,使我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我要通过艰苦努力的学习,完成相声历史的探索,这是我表示决心的誓言。
1971年,宝林退出舞台,专门从事理论研究。他先后与人合作,出版了《曲艺概论》《相声艺术论集》和上述《相声渊源》等书。《侯宝林相声选》则是他多年演出优秀节目的总汇,曾多次再版。他还成为高等学府的客座教授,登上了大学讲坛,凡有他的课,课堂上总是出现一座难求的盛况。
相声是笑的艺术,侯宝林在探索笑的艺术道路上,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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