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当代人创作的现实主义小说素来抱有某些怀疑。原因无它,主要是这路小说迄今为止的出息似乎都不太如人愿。比如所谓都市小说、改革小说、官场小说乃至近一两年市场开始热卖的黑幕小说,基本上都停留于一种幻灯片式的描摹,人物则每每流于皮影戏里的皮影,人性过于表面化,忒不真实。虽说这些年大作家们通过自学和进修,也引进了一些魔幻和寓言技法,但大部分此类小说读起来还是显得穷气。回想起早年读过的屠格涅夫、斯坦贝克甚至茅盾,技法比起今天的人来也不一定富裕到哪儿去,有的都可以叫简陋,可整部作品怎么都透着一种力度,不服不行。所以有时我怀疑,莫非“E时代”的文学土壤,真的不再适合好的现实主义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长篇的生长与存活?不久前读了辽宁作家罗萌的“国粹”长篇小说三部曲,促使我在这个思路上想的又进了一步。
罗萌先生的这个三部曲取材比较特殊:分别为京剧《梨园风流》、国画《丹青风骨》和中医《杏林风骚》,是名副其实的国粹。说“特殊”,一是因为过去没有人同时在长篇里触及这几个题材,二是现在读者对这类题材的小说不是太关注,而且写起来还要涉及某些行业知识与掌故,一般的中青年作者不敢写。罗萌呢,作为一位老作家,他的家学、人生经历乃至现在职业所涉及的领域,恰好提供给他这几方面很好的创作视角。不过,这并不是小说特别惹人注意的地方。小说的特别在于,罗萌没有就题材写题材,而是以题材为切入点,依次在三本小说中触及了国人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仇恨、恶以及人性的迷失这三个心灵层面,把所谓“本来具有文化蕴涵”的小说作成了带有一定社会与人性追问色彩的作品。而且,这一切是在保持了小说情节的通俗性、文字的可读性情况下完成的。
一段时间以来,当代小说在可读性上做得很差、很自鸣得意;立足现实的作者有许多又过于拘泥于生活表象,艺术想象力匮乏,把现实主义当纪实弄,有的甚至不如纪实……这些问题,“国粹三部曲”都解决得很好,比如《杏林风骚》中的程少伯与毛泽东的交往,《梨园风流》中师兄弟、同行之间仇恨形成的全程展示,《丹青风骨》中周氏家族诸多人物扭曲性格的塑造,罗萌都写得既符合生活逻辑,又能让人感受到小说家展开情节时所特有的想象力与虚构能力。使人既感慨小说确实是一门太依赖作者阅历与观察提炼才能的写作艺术,又进而因作品的情节联想追究起身边的生活,思考恶为什么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变得庞大无比,摧毁掉许多人的青春与生命?仇恨为什么屡屡因小事而形成?人的心智到底该归依何处……这些,我觉得就当代现实主义写法的小说现状与尴尬处境而言,罗萌可以说是以他自己的努力在提醒一些同行,在唤醒他们对写作本身以及社会道义感的记忆。
三部曲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像人物一旦陷入现实的困境,每每要投身于宗教的荫蔽;部分情节展开还不是很充分,显得仓促,这些都对作品的震撼力有削弱。小说在技巧上也过于规整,没有什么野心,“段位”上受了一点损失。不过好在这只是罗萌推出的系列长篇中的第一组,相信他在后面的创作中对上述问题会有改进。而且,作为一个宏大现实主义小说写作计划的开端,这头三部长篇的水准并不算低。更重要的是,它使我看到了长篇小说除了写写富商、帝王将相、饥饿艺术家、市民、白粉妹、青春情事以至于贪官诸种浮泛的表象生活之外,确实在当代还存有另一种发展的可能———记录中国现代社会与人性发展、变迁的可能。毕竟,我们的社会、文明还没有奢侈进化到可以完全不需要书记员,不需要拍照留念、进而存档的地步。
作为一次漂亮的出场,罗萌先生竟然选择了国粹题材,以及现实主义这个在时下看来几乎也已近乎“国粹”的写法。
他玩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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