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比天色更加迷蒙的似乎是我的心。时值初秋,我那时正徜徉在乌鲁木齐街头。抬头望天,天空既熟悉而又陌生。从遥远的中原大地来到这儿,孤零零一个人……到哪儿去消磨睡觉之前的这段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呢,我不知道。
蓦地,一阵十分熟悉的曲调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秦腔!从哪儿传来的?我对这旋律实在是太熟悉了。多少次,它梦幻般地在我的耳边或者心底里响起……这次,它是不是又是在我的血液里独自低吟浅唱呢……
一任心思随着暮色散漫开去……那就让我的脚步追逐着我的幻觉去吧……
说到辨别方向,我那几天倒是有了一些新的体验。多少次,当我孤身一人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中试图辨识出东南西北时,在我的脑海里总会闪现出故乡的画面:北边是岐山,南边是终南山,东边,天气好的时候,法门寺塔的身影便会在田野上出现。而在沙海中,你却什么也看不见。而每每在那时,我却早在沙海中的某处想象出岐山或者终南山的形象,就在那一瞬间,我便感觉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那么,人的其他的一切比方说品行又比方说习惯性格是不是也早就在故乡的那个大坐标系中定了位呢?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伫立在那个大广场上的。一阵阵轻风吹拂过我的心头。在那一刹间我突然听真切了:不是幻觉,从广场的某处,正有一缕缕勾人魂魄的秦腔声传来……
在我所浪迹的那座城市,听一回秦腔都极为不易,更何况这是在离家千里的旅途上,我的激动可想而知。
在我所浪迹的那座城市,也不能说看不到秦腔,但却都是从电视里看的。而从电视里看秦腔,你当然就听不到戏台下面小商小贩们的叫卖声了。也闻不到羊肉泡馍的浓香了。也看不到老人们沟壑纵横的糙脸上的泪水和姑娘们羞云飞渡的嫩腮上红晕了。那秦腔听起来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原汤原味的韵味了。
如果说羊肉泡、臊子面、锅盔、搅团、凉皮是滋养故乡人的物质食粮的话,秦腔是不是哺育他们豪放、大气、善良、纯朴、勤劳、智慧性格的羊肉泡或臊子面呢?
在故乡,谁又没有听见过那些为了生计奔波的孤独的旅人在朦胧的月光或料峭的寒风中充满哀伤的吟唱呢?他也许是在攥着犁把犁地,他也许是在扬起长鞭赶牛碾场,但是一样,他们的嘴里都在吟唱着秦腔;但是一样,他们都唱得如痴如醉一脸肃然……就仿佛他们只是在捎带着干活,就仿佛他们表演的舞台是广阔的原野一样。人死了,就吼着秦腔送一程;娶媳妇,当然要拉个场子乐一回……
现在,我却又有幸陶醉在了那样的旋律和氛围中。
台上,一个老人正在唱《辕门斩子》。看看台下,围了不下二三百人,有老人也有小孩,有女人也有小伙,有浮沉宦海的干部也有背井离乡的民工,有花枝招展的小姐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但一样的,他们都一脸肃然;一样的,他们心灵的翅膀都跟随着那熟悉的旋律在广阔无垠的天空飞翔。妇女们还带来了小矮凳坐着,有些怀里还奶着娃,这情景,忽然使我一阵莫名的激动……难道不是嘛,这里坐着的人,哪一个人的先人没喝过渭河的水?哪一个人的心里没有终南山或者岐山的位置?
从人群里走上台的是一个老干部。他唱的是《斩韩信》。唱的人是用心唱,听的人难道不是用心听?要不台下面怎么会有人泪流满面?那一声声长长的“哎——哟哟——”的叫屈声禁不住让人揪心颤肺。他是不是用满头白发在给人们讲述一个故事?他是不是用一脸沧桑在给人们昭示某种感悟?哎哟哟,那一字一句,真个好生让人感叹!人生跌宕,朝云暮雨,旦夕祸福,又岂止如落崖之瀑布……
不知不觉间,夜已至深。抬头看看天,只剩下一片漆黑。但我此时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孤独。我在心里默默问自己:你会永远记住这一夜吗?会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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