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在一篇散文中写道,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不可动摇的基础。这块我身处的黄土地,多旱少雨,尘土飞扬。泥土成了我皮肤的衣,我也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我无比自在地和它们一起在黄土地上起伏,追逐风的脚步,随意落向黄土大山的沟沟坎坎。
没有在黄土地的干涸里感受过、挣扎过,很难真正认识到水甜而珍贵,绿色美而奢侈;没有经受过钢筋水泥城市丛林的困囿,也很难领略黄土地的雄浑与旷达之美。身处空旷开阔的黄土地,心里就总有一股喊一嗓子的冲动,想让声音扩散开去,在天地间度量我的胸怀大小;静寂无人夜,我更是想喊上一嗓子,在居室的狭小空间里满充自己的声音,让那声音幻化成人形,成为情绵意长的陪伴。
在黄土地上,喊出来是一种常态。当地人曾自豪地表示,上至八十老汉,下至黄口小儿,都会吼一嗓子秦腔。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这样的场景光想想就带劲,仿佛五千年文明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瞬间把人卷入历史的洪流。这形成于秦,精进于汉,历经演变,蔚为大观的秦腔,一旦开了腔,真就是荡气回肠。
“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黄土地山大沟深,空间上直线距离仅有几米的两个人,中间可能隔着深沟巨壑,想说上几句话,就得靠吼靠喊。若要把情感真意完全传递过去,非得登高而呼,呐喊嘶吼不可。若能有风的助阵,自然最好,可以减少些气力损耗,若无风就只能靠人自带或练就的宽音大嗓了。
于是,一切真情实感都融化在这黄土地的深沉呐喊里,爆裂在汉子婆姨和西北娃的粗声大嗓里。喊,喊,喊。喊出的是生活的原声,是人与人、心灵与心灵击节的鼓点,是风雨雷电与大自然交欢的舞曲,是横跨空间穿越千年厚土的声声霹雳,雷霆万钧,气壮山河,亘古跌宕。
这一声喊也是那一声喊,那一声喊就是好一声喊,我的一声喊便是人类的一声喊。我每一声大喊,便引得禽飞兽走,花树招摇,风云扑怀。我成了秦腔里的那张花脸,扯开嗓子立在黄土大地上“嘶吼”,意欲把酝酿千年、尘封千年的心曲全部撕成一丝一缕,从胸膛里扯出来,竟至感觉自己铁骨铮铮如顶天立地巨人一般。
我虽没能拥有被秦腔喊大的童年,没有在秦腔里喊壮的少年,也不是顶天立地的西北汉子、陕北婆姨,但我是吃过黄土地的羊奶走进秦腔嘶喊里的江南女儿。是来到黄土地后有了新的蜕变的,从一个看不见自我的慌乱惶恐的侏儒变成伸手想擎天的巨人。我大展双臂,意欲揽下八百里秦川,沟壑谷隙成了我思想的凹槽,我的血泪流进土里,想要印下追逐纵横捭阖的历史之光的生命履痕。
我立在黄土大地上,夸父一样地奔跑,黄尘飞扬,遮蔽了我身后的失落。我向前,只为一睹烈日的尊容;我接受炙烤,爆裂我澎湃的激情;我意欲放声高歌,让大地侧耳倾听它的儿女吐露的真情。我完全坦露自我,最纯朴自然地接纳风、雨以及大地上生长着的一切,还有那些拥有的和艰难生存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隐晦不自明的阴暗面。
山高地阔,天朗气清,我再没有生与死的疑惑、惶恐,我成了花树、成了雨雪,成了蝼蚁,无所谓知觉,无所谓荣宠。我在泥潭里、在谷底中,在大山之巅,都想唱,都想喊。我承接上那从夏商一直绵延至今从未停止的撕喊,胸怀五千年的洪荒之力,放声在塬上喊,在土坳里喊。呼进的每一口气里都带着沙土,喊出的每一声音符都像西西弗手推的岩石,一次次从高处砸向地面,扬尘百丈。
我的一声喊闯进了秦岭发出的呐喊里,我的一声喊汇入了黄河发出的咆哮里,我的一声喊挤进了秦腔振奋人心的嘶吼里。黄土尘有多少粒,就有多少声秦腔在回荡。它们是干涸荒原拼力蓄积的怒吼声,是草根拔节而起的荜拨声,是高天厚土敢于担当的黄土地之声,诗意驰骋,不可方物。
秦腔的喊声有多响,我就有多骄傲。(文江汉油田 单修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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