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和秦腔,就不得不从我上学阶段说起,因为可以说这段时间才是我从对秦腔的感性认识逐渐向理性认识和深度了解转变的关键时期。
如果说儿时在村中老人们的葬礼上认识并突然喜欢上秦腔,是秦腔的表现形式,也就是外在魅力触动了我幼小而且懵懂的内心深处,随即毫不客气的占据了那片还不曾被任何文化元素和符号(比如电影,因为那时候看电影是很奢侈的享受,往往只有光景宽裕的人家才会在婚丧或者满月、祝寿时候请公社的放映员来放一场电影,要么,就得自己掏两毛钱到公社礼堂去看,当然在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一般人还是会很理性的在饱眼福和饱口福,准确说应该是填饱肚子之间做出正确的抉择的,所以说电影一般情况下是根本看不到的)光顾的处女地,并且在那里烙下深深的印记,从而不断弥漫和侵蚀了我的大脑每一个细胞和躯体每一根神经并且控制了他的末梢,使我的眼前时时浮现着昏暗的灯光笼罩下那种烟雾弥漫、铙钹争雄、管弦和谐、艺人们忽而面部微带桃花晕、眸间频传佳人色,忽而又肌肉跳跃上下翻、霎时平地起惊雷,乡亲们目瞪口呆,如痴如醉的演出场面:耳间总是萦绕着或缠绵凄婉、如酥雨滋润,或高亢激越、如春雷惊炸般的唱腔和自以为“此乐只应天上有”的秦腔曲牌,年复一年,虽然那时的我还根本不能从艺人们依依呀呀、一声三叹的唱腔中辨别出哪怕是一个准确的汉字,更是无法弄懂老人们所谓的奸贼害忠良、娘子爱秀才的故事情节,但秦腔的印记却在我的灵魂深处不断生根发芽、疯狂繁衍、森林般的扩充,包围了我,并且渐渐地左右了我,使我目之所及,耳之能闻,包括呼吸,无不散发着秦腔浓郁的气息。
可以说上学之前是秦腔用华丽的外表俘虏了我。
当然,我是自愿被俘虏的。
随着年的增长,我开始坐进了学堂。
时势造英雄,我觉得时势有时候也很能造几个戏迷出来,比如我 ,还有我的同学继昌。那时候乡政府(那时叫公社)驻地卓立村每年有四次传统古会,分别是农历的正月二十五、四月初八、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每次三天,每天两场,中午一场,晚上一场。在我的记忆中每次乡上都会请县剧团(有时是晋南临近的蒲剧团)来助兴演出,戏台在乡政府南边初级中学的操场上,与初级中学一墙之隔,台口坐西朝东,台前空旷平整,四周有围墙与街道和政府、学校相隔,东边有大铁门,门平时不锁,除了学生们上体育课以外,也是附近小孩子打闹嬉戏的地方。可是一到有剧团来演出时候,大门就有人把守,只留了一条小缝,买了两毛钱一张戏票的、乡上的干部,还有和守门人关系很熟的人才可以进入。没买票的就只有在门外听一听的份了,嘈杂的声音是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时断时续、飘忽不定,懂戏的人还能根据声音判断戏演到哪那一场了、情绪会随着剧情跌宕起伏,嘴里还不时依依呀呀跟着唱几句,不懂戏的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打发着赶会的时光。当然没买票也还有进去到台下看戏的机会,那就是整场演出临近结束的时候,一般是结束前十五分钟左右,这时把门的人就会提前把门打开,目的是防止散场时人太多拥挤。机会来了,没买票的人群就会潮水一般冲到台下,很满足的看上一眼免费的演出,然后又潮水般的退出大门。
那时物资匮乏,经济贸易不活跃,人们之间的交流的机会也很少,而且也没有什么副业,要过好日子就得不停的忙碌于自家的责任田里,每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养家糊口,平时很少有空闲时间,于是赶集上会就成了生活中的大事和奢望,甚至在乡民们眼里看的比过年还重要。所以但凡时逢每一次古会所有的公家单位都会不约而同的放假三天,让人们尽情放松和购买生活必须物品。
当然学校也不例外。在村里上小学时每到逢会,学校只上一早上课,下午放假。每每这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早早的回家吃晚饭,脚底抹油,就和继昌一路小跑赶往公社,人还在路上,可是心早已窜到了戏台底下。其实越是离戏台近时,就越紧张,总是盘算着怎样才能顺利进到那道大铁门里面去,因为每次上会家人给的钱很少,既要吃饭又想看戏,兜里那几毛钱总是难以得心应手的在看戏和吃饭之间很好的支配。然而话又说回来,饭总是要吃的,肚子是哄不了的,所以就必须动脑筋免费看戏了。记得第一次看戏是四月八会,头一天我们早早就到了操场外面,看着人们三三两两的走进铁门,好几次都冲到售票窗口准备买票,但又都缩了回来,两毛钱愣是被捏的皱皱巴巴的,还是没舍得买。正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忽然看见我们村五队在公社放电影的岁勤拿着板凳搀着他80多岁的爷爷朝着铁门方向走去,看样子是送老人家去看戏,于是忙招呼继昌快步赶上去,嘴上像抹了糖一样,甜甜的先是问爷好,把爷兴的合不拢嘴,直夸我们懂事,又是叫哥亲,还赶紧从岁勤手里抢过了板凳,还没等我们开口,岁勤就笑了,笑的我们都不好意思的也跟着傻笑,脸一下子红的跟猴屁股一样。岁勤到底是公家人,很容易就看出了我们两个小鬼的动机,只是给守门的散了一支烟,守门的屁都没放一个,就满脸笑容的把我们和他爷爷放进了铁门。等挤到了戏台下面,开戏的第二遍电铃响了,赶紧和继昌选了一处最佳的位置静静的等着台上大幕拉开,那心里高兴的简直无法形容了。那天是韩城剧团的本戏《赵氏孤儿》,加演了《杀庙》一折。整场三个多小时的演出,我们都没有挪一下窝,生怕一走神耽搁了哪怕是任何一个细节,直到大幕又徐徐拉上,才从戏中回过神来。又随着人群退出了大铁门,这是我真正看的第一场正规演出。
干哪行操哪行的心,虽然侥幸免费看了一场戏,但向铁门走时心里还是在盘算着下一场怎么办啊,不可能在又碰上岁勤的好运气吧,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两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五舅爷的三儿子丫巴,按辈分我叫他叔,只见他正在招呼我到他那儿,我和继昌就赶过去了。原来丫巴是在操场里里买汽水的,他先是掏了三元钱在操场里租了三天的场地,然后才在这里干起了汽水的营生,所谓的汽水实际上就是挑两洋铁桶泉水,加一点糖精,在放各种颜色的食红进去,调出五颜六色的糖精水,盛在了玻璃杯里,摆在一张桌子上,喝一杯二分钱,既解渴又便宜。因为在那个年代没有瓶装矿泉水喝饮料之类的东西,所以这些低档的糖精水还是很好卖的。戏散了,丫巴挑来的泉水也基本上卖完了,为了赶晚场,他还得去离操场五里多的老龙泉挑一担水,所以就要找人看摊,于是就瞄上了我们,打算让我们给他招呼一下,起初我们是不准备答应的,但突然觉得这不是老天爷赏赐给我们免费看戏的好机会吗,于是连忙点头应承,生怕这么好的差事被别人抢去。就这样我和继昌就做了丫巴叔的帮手,每天早早跑来,进大铁门的时候只要说一声我们是买汽水的,就不会有人在拦我们了,散场的时候要么两人一起去老龙泉抬水,要么看水摊,而且守门的还时不时的喝丫巴叔的汽水,当然也就和我们慢慢熟了起来,这都为我们以后看戏创造了难得的条件。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剧团离开了,操场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我的心却也随着剧团不断的远去了。此后,年复一年,丫巴每逢会就以买水补贴一点家用,而我和继昌就是打着给丫巴叔招呼水摊的幌子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戏,弄懂了王宝钏和薛平贵、田玉川和胡凤莲、周天佑和贾莲香、李遇春和李晚春这些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杨家将和潘仁美之间的恩恩怨怨,王春娥机房教子的艰辛,赵匡胤被困河东的无奈,程婴舍弃亲生救主的忠义等等。所以不管怎么说,懂得秦腔还是要感谢我的丫巴叔,前段时间听人说他得了中风病,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心中很是难受,默默地祝福他尽早的恢复健康。
直到我们考上了乡上的初中,因为学校和戏台一墙之隔,一有演出,高音喇叭的喧嚣就占据了整个学校,冲进了每一间教室,学校就只得放假,而且戏台的后台和学校食堂是通的,所以只要是学校的人就能很方便的从后台进入剧场。那时的我看戏就更方便了,那扇紧闭的铁门已经不再是我看戏的障碍了。于是,上了三年初中,看了一百多场秦腔,觉得很享受,但还是不过瘾,甚至都产生过在初中留级的念头,呵呵,只是为了多看秦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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