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我一直不是很懂秦腔。
爷爷却独爱那声声震耳的家乡戏。住在老家的那个暑假,他常常在胳膊底下夹一条小板凳,再挂上一台旧收音机,坐在老屋外的榆钱树下头,消磨着一个又一个炎夏的午后。我便总是在抑扬顿挫而又激昂豪壮的曲调中,睡一个大汗淋漓的午觉。听着听着那拖得老长的戏词,觉倒也睡得香甜。
直到那一次随家人去黄土高原,才真正读懂了秦腔,那悲凉又狂喜、激愤又哀长的秦腔。
真正站在片片的黄色山峁上的时候,我心中腾然升起对八百里秦川的敬畏与感动。在黄土坡坡上看到稀稀落落的土房子,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土,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不知从哪儿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猛然发现了自己心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爷爷听了一会儿,竟激动得不能自已。
我们到不远处的村子里看秦腔,一进村,就先听到几声锣响。咚咚擦擦的锣声也那么不堪安宁,在荒凉的暮色里拼尽全力地撞击、拍打。我竟觉得那声音是古老而又熟悉,在沉沉的天空下,有一种久违的美。
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那片打谷的空地上里去。唱念做打,提袍甩袖,吹胡瞪眼,打谷场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
终于场上锣鼓停了,我透过密密麻麻的村民,正看到角色出场。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爷爷出神地看着那伶人的身影,看得痴迷。
这时候远远看见晚霞烧起,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地痛苦地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慷慨激昂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我渐渐感觉南方戏剧是秀而无骨了,那江南佳人欲语还休、娇俏婉转的腔子,黄梅女子水袖轻扬、青罗转转的步法,在这八百里秦川,恐怕也施展不开啊!
在这古老而荒凉的土地,圣人布道偏遗漏的黄土高坡,一本本唱本,一句句戏词,和那种秦人独有的悲观劳苦精神,代代相传。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听着听着,我仿佛寻到了自己的根,在粗犷辽阔的吼声里,落叶归根。
我好像读懂了爷爷为何偏爱秦腔,也好像读懂了秦腔。我们的祖先都生长在这黄土高原上,世世代代听秦腔、吼秦腔。家乡的秦腔文化真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我想我开始爱上这种独特的文化,爱上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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