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金沙滩

深切怀念我的父亲张世军逝世二十周年

我永远都忘不了1990年11月16日,那个令我肝肠寸断的一天,父亲带着他无可奈何的遗憾离开了我们。二十年过去了,父亲的音容笑貌总是在我的脑海浮现,我常常在夜半惊起,仿佛看见父亲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的泪水潸潸地流下来,悲痛和伤心一下子涌上心头。

父亲一九四零年出生于甘肃静宁县,幼年特别喜欢秦腔,那时家里很穷,父亲跟随爷爷卖醋,每次有演戏的来到家乡都偷偷地去看,暗中模仿,学了不少唱腔,一些人为了逗笑,必须要父亲唱几句方肯买醋,父亲也毫不推辞,在集市上高吼起来,引来许多喝彩的围观群众。父亲十二岁进入静宁县文化剧团开始学习秦腔,恰逢长安著名小生李景华寓居静宁,遂拜为师。李景华老师的艺术人格影响了父亲的一生。当时老师对他要求非常严格,每天三趟功,从三九寒天到盛夏酷暑,从不间断。由于父亲嗓音洪亮,又擅长武功,确定为靠板武生。李景华老师为他排的第一出戏是<千里送京娘>,扮演剧中赵匡胤。接着又在《长坂坡》中扮演赵云,那时父亲年龄只有十三岁身穿大靠,脚蹬厚底靴子,要从两张半高的桌子上用‘高提’翻下来,年龄小,也没有舞台经验,是何其难啊!在老师严厉的教导之下,刻苦用功,没用一月时间就解决了这个难题。每当父亲演出《长坂坡》时,老师都要亲自监督,定眼观看,而当台下响起阵阵掌声时,李景华老师激动地说:我有这样的学生,也是社会对我的肯定!

一九六二年由于组织需要,父亲被保送去陕西,在西安秦腔尚友社进修学习,拜在须生閻国斌门下,主要学习秦腔表演知识和秦腔戏曲导演艺术。在尚友社学习期间,父亲得到他一生演出坚实基础,先后有閻国斌、何振中、秦红德、李益中、张健民等前辈艺术家的指导教诲,技艺不断提高,表演逐渐完美。其间学习了《金沙滩》《黄金台》《状元媒》《水淹七军》《赤胆忠心》《烈火扬州》《城隍大审》等剧目。曾经和刘茹慧演出《辕门斩子》时,当时尚友社社长何振中看完演出后高兴地说:张世军年龄小,舞台经验却很丰富,是个难得的好演员!一九六三年父亲调入平凉专区秦剧团,同年又赴山西随蒲剧名家闫逢春学习蒲剧中的艺术风格,得到闫逢春老师的悉心指点,最为拿手的要数髯口功和帽翅功,宁夏秦腔名家丁醒民曾说:世军有两绝,髯口帽翅无人能敌!

父亲从一九六三年开始他辗转奔波的生涯,为了艺术道路,他到北京观摩梅兰芳、六龄童等的京剧艺术表演,从中汲取营养,融汇到秦腔表演当中。在那段时间里,他先后到平凉、兰州、武山、甘谷、定西等地演出,其中主要剧目有《金沙滩》《闯宫抱斗》《破宁国》《烈火扬州》《出棠邑》《串龙珠》〈出五关》《八件衣》〈大报仇》《下南唐》《福寿图》《鱼服山》等。

一九六五年随师弟李喜堂去甘谷演出,由于甘谷剧团解散,父亲独自一人又前往天水,调入天水专区秦剧团,一九六六年改为天水县秦剧团,从此他就落在天水,时直文革开始,古装戏禁止演出,父亲被下放到天水县农机站看大门,一晃就是十几年。直到文革结束,一九七七年古装戏解禁,父亲如鱼得水,又回到天水县秦剧团开始演出。据天水《北道区志》记载:
一九七七年秦腔历史剧开重演先河,历史剧《十五贯》首先解禁,在北道埠新建的人民剧院连续上演200余场,观众场场爆满,许多多年渴望看到历史剧的农民争先到县城一睹为快,扮演况钟的须生张世军由此名噪一时,成为境内秦腔史上盛事。

那时候我还小,父亲一直寓居天水北道埠,遂给我起名:水埠,以表示在天水的纪念。在演出《十五贯》时,有时我也跑到舞台后面跟随别人拉大幕,吼道堂,模仿娄阿鼠古怪刁钻的形象,父亲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我笑。

一九八零年父亲离开天水,应邀到宁夏银川参加演出,演出的剧目有《辕门斩子》《金沙滩》《八件衣》《出五关》《哭祖坟》,宁夏广播电台为父亲录制了唱腔,多次在电台播放。当时宁夏剧作家赵千里说:谁说秦腔无革新,请看世军演辕门!谁说后继无有人,请看今日张世军。宁夏京剧团团长,京剧著名花脸张元魁看了父亲的演出高兴地请他到家中做客,他说:看了你的演出,使我感到秦腔须生叫人喜爱,你的演出路子正是创新的路子,我们戏曲演员都应这样,那才好呢!
一九八六年陕甘两省著名演员联合演出时,陕西省文联主席袁光同志看了父亲的演出时说:说实在的,我们没有想到甘肃有这么好的须生演员,地地道道甘肃人,世军同志演的《打镇台》打击了我们的秦腔水平,陕西省来的名演员昨晚都在看你的演出,大家都认为你的演出是给他们上秦腔须生课呢!陕西省剧作家和评论家曹迟同志看了父亲的演出兴奋的说:不管陕甘两地,只要是秦腔多出几个张世军都是我们秦腔界的骄傲!

从一九八零年到一九八三年,父亲回到故乡静宁,任静宁县秦剧团团长,坚持长期在西北各地演出,期间以《金沙滩》《十五贯》《法门寺》《南阳关》《石佛寺》《回到祖国》《生死牌》《回西岐》等剧目最为拿手。静宁人特别喜欢秦腔,群众最爱看父亲演的《金沙滩》,在静宁县市场阬(现在伏羲庙)演出时,人潮如海,掌声连连,群众拥挤在台下一站就是三个多小时,很少有人中途退场。演出结束后,许多观众跑到后台,要目睹一下父亲的面容,和父亲一起唠唠戏曲中的人物,父亲来不及卸装,就和大家畅谈起来。那时父亲除了在舞台上丰韵戏曲人物,其他就是和同乡好友 戏迷票友喝酒谈天,寻访同行民间艺人,切磋戏中的一折一式。

一九八三年底,父亲为了更进一步发挥自己的艺术特长来到兰州,得到甘肃振兴秦腔学会和兰州人才交流服务中心的大力帮助,以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调入兰州市秦剧团工作。那时候市秦剧团分为两个队,他被安排到演员二队,居在离工人文化宫一桥之隔的新桥旅社。剧团许多人都瞧不起父亲,用鄙夷的神情看待他,认为外地来兰州的戏子没有什么能耐。那次演的是《辕门斩子》,扮演佘太君的一位女演员及不情愿地答应和父亲配演。别人老早地化妆完毕,父亲双手插在袖筒里,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演员们忙前忙后,许多人认为他怯场了。可到快开演时,他三两下脱去衣服,开始化妆,动作之快,技术之娴熟,干脆麻利,使在场的所有人为之惊叹。演出开始,他潇洒飘逸的做工,洪亮宽厚的唱腔,吐字清晰,富有音乐感的念白,把元帅杨延景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表现得淋漓尽致,使台下的观众和幕后的演职人员为之折服。台下一片喝彩,掌声不断;台上赞叹不已,刮目相看。父亲之一折戏便得到大家的认可。当时秦剧团一盘散沙,许多演员都没有上班,下海经商,外出捞钱去了。父亲一面坚持自己艺术上的不断完善,一面参与秦剧团制度改革,在不到三年时间,兰州市秦剧团两个队合并成一个团体,精简机构,组成一个强有力的演出班子,先后赴西安、西宁、甘肃各地县,兰州市各厂矿企业,郊区农村演出,为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建设秦腔演艺做出积极贡献。父亲以《打镇台》《金沙滩》《闯宫抱斗》《生死牌》《出棠邑》《蜜蜂计》等众多剧目,成为每到一地必演的戏曲,在陕甘宁等地有了一定的影响,得到广大秦腔爱好者的好评。

其实我和父亲的真正接触也两年有余,而就在那难忘的两年中,父亲留给我一生的记忆。那时他在排练《下河东》,《下河东》是由父亲整理改编,设计导演,亲自主演的一部大型历史剧,剧中人物赵匡胤由父亲扮演,讲述了宋太祖赵匡胤与名将呼延赞肝胆相照,化除误解,共同剪灭奸佞欧阳芳的挑拨,讴歌正义,塑造了宋太祖赵匡胤坦荡大度的心灵世界。据一九八八年九月《兰州晚报》一篇森林的文章《下河东观感》写到:
张世军是我省著名须生,他饰演赵匡胤,熔唱作念打幷重的靠把老生表演艺术特点与红生独有的表演特色于一炉,臻于纯青,他嗓音洪亮,作派大方,台风严谨,具备程式化,生活化,节奏化,虚实结合等众美兼备的外部造型的特型。在赶驾重场戏中充分施展捋搂挑推托甩抖吹等胡子功技巧,用定眼回思呆眼怒眼沉吟等眼神功夫将太祖复杂的内心部象和情绪色彩合盘托出,并以形体动作通过舞蹈铸成一个个充满精气神,富有美感的人物塑像造型。他且歌且舞,一字一顿一连唱出齐王哭的是孙膑,楚霸王哭的是老范曾,汉室刘备哭关公,下河东王哭的先行军!等几十句悲愴凄婉的绝唱,淋漓尽致地抒发赵匡胤内疚苦楚自遣觉醒之情。

记得八八年九月初,市政府举办兰州首届民间艺术节,父亲在兰州剧院上演《下河东》,我也跑去观看。晚上天气很热,父亲在戏台上边唱边舞,身穿大靠,汗水几乎将面部的油彩都要洗透。在台下的我被扣人心弦的武功场面惊呆了。父亲那悲愴凄婉的唱腔,接二连三的舞蹈,使得我浑身冒虚汗,双手攥得紧紧地,鼓足了劲为父亲担心。父亲在台上辛苦表演我却在台下坐着观望,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将近三个小时的表演结束后,我急忙跑上后台。父亲累得大汗淋漓,已经卸去了蟒靠,坐在高背椅上,手里端着他平生最爱的紫砂茶壶,咕咕地喝着茶水。我赶快帮父亲脱衣服,脱靴子布袜,用扇子给父亲去凉,一阵阵的酸楚涌上心头。父亲休息了好长好长时间,才走出兰州剧院和我一道缓缓地往回走。那是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感觉到那段路走的是那么的漫长。。。。。。

《下河东》是美的体现,是力量的体现,也是父亲秦腔艺术日见完臻的体现,其中包涵了父亲正在研改的红生表演艺术。《下河东》出演了四十余场,它倾注了父亲艺术才华,可惜当时谁也没有录音,也没有录像,没有留下任何资料,这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事情,以至于他的艺术渐渐地失传。

一九八九年八月,由父亲倡议发起市文化局组织的西北五市秦腔名家交流巡回演出首次在兰州市工人文化宫上演,得到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它对振兴秦腔发展,恢复地方戏曲,活跃人民文化生活起到积极作用。其间名家荟萃,齐聚金城兰州,当时有名的王辅生、李爱琴、王君秋、刘茹慧、和强、丁醒民、张兰秦等都参加了演出盛会。父亲表演了《打镇台》,三人合演了《金沙滩》,又格外演出了一折《杀庙》,得到兰州各界很好的评价。

父亲曾经说过:演员好当,戏实在不好唱!他的一生是在辛酸苦难中煎熬的,在那错综复杂,蜩螗沸羹的戏子社会里,所受人间之苦实难用文字来表示,冬九寒天的汗,夏日炎炎的棉,社会不公平的待遇,同行之间的排斥,父亲以他最坚硬的心谱写了他一生的辉煌。他视秦腔艺术是生命的全部,他一生中演出过一百多个剧目,而且扮演主要角色,在同行中是少见的。他演出角色不是千篇一律,而是按行当,按人物性格,剧情变化,剧中历史的发展和舞台美学的体现再不断变化升华。他文武不挡,黑白不挡,须生小生花脸丑角不挡,这是专家 同行和观众知晓的。他认为舞台调度是一种学问,“没有绝对的演出经验,也就谈不到舞台调度!”他在自传中写道:“什么叫戏曲?观众,观众就是最好的舞台,观众是我师,有了观众,我的艺业就有了一切,观众是对我文艺表演最好的回答,他们的回答在任何书本和著作中都找不到的,他们的回答有悲 有喜 有好 有坏,有实际成果,更有文艺界生存的根本法则。。。。。。”

父亲所说的印证了一切。他一生除了留下许许多多的观众和台下接连不断的掌声外,什么都没有。他一生视金钱如粪土,只有秦腔演出是他最大的本钱。他对于戏剧的酷爱达到如火如荼的境界,他所演出剧目的工作量非常大,而且多的是全本戏,在陕甘秦腔界中,全本戏一个人能够坚持演全的人不多,父亲不但演本戏,而且接二连三上场。他曾说:“二十四岁时去甘谷县演出,正是寒冬腊月,演出地点不是剧院,而是大象山的山场,场地有四十余亩之大,观众很多。第一天白天演的是《金沙滩》,晚上《闯宫抱斗》,第二天《破宁国》,晚上又是《烈火扬州》,第三天《出棠邑》,晚上又演《串龙珠》,第四天白天《出五关》,晚上再演《鱼服山》。。。。。。”

这样的演出是父亲在不断的成长中磨练出来的。他不但能够连续不断地舞台演出,而且对于戏曲剧本都有深刻的改研,《下河东》就是他改编导演自演的一个剧目,他还前往陕西宁夏平凉天水等地拜访戏曲前辈,收集到《封神演义》脚本《黄河阵》《开国阁》《进妲妃》口述剧本,准备改编大型秦腔古典神话戏剧。他还积极研究口条、帽翅等戏剧服饰,他出演的《十五贯》《打镇台》《生死牌》等戏所用的帽翅都是在家中亲自制作,所以他能够不断地把帽翅应用到戏曲当中而成为他一生的绝响;而把蒲剧名家闫逢春的大满胡须应用到自己的秦剧当中,也成了他特有的一种技巧。他还和四川变脸艺术家协商好,准备以他的帽翅功交换川剧变脸艺术,可惜这些他都没有实现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二十年过去了,秦腔在不断地变化,可没有一个人能够将兄弟艺术中的变脸技巧应用到秦腔中,真是叹惜。

一九九零年五月,父亲到天水参加演出,与天水书法家焉雨民相知,带回几幅书法作品,他非常喜爱,没有装裱就贴在家中墙壁上,常常对着那幅对联念:“胸怀千秋史,日逐万里程。”就此,他对书法产生浓厚的兴趣,买回几只毛笔,用罐头瓶装入稀泥,蘸着在石几上练习毛笔字。那一段时间他无时不刻地写着,报纸上 地面上 石几上他都写,四五个小时不间断地写,有人造访手底下也不停,那个认真劲使我感受到父亲对秦腔的酷爱也是如此来的吧。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见他写的“铮铮铁骨,傲骨正气”八个大字,笔力苍劲,气势磅礴。

七月底,父亲应邀赴乌鲁木齐参加第二届西北五市秦腔会演,兰州市秦剧团同去的有张兰秦、王新奎、王蕊霞等人。父亲刚去就演了一折《打镇台》,组委会在次演出中只安排了《铡美案》《金沙滩》两出本戏,其余都是折子戏,而《金沙滩》是由父亲一人主演杨继业全过程的一本戏,历时三小时之多,观看演出的人山人海,掌声迭起。当时没有录像,乌鲁木齐有一位嗜家在台口放了一部摄像机,断断续续记录下了《金沙滩》的全部过程,没想到竟然成了他一生最后的绝唱。在他辗转演出生涯中,金沙滩是他最喜欢的,也是演出次数最多的一部戏,他把自己的情感和对事业的忠诚,以及对社会的感叹全部寄托在老令公杨继业身上。我坚信他是有才华的,但他的才华只是在粉墨舞台上转瞬即逝的才华,没有留下作品的才华只是一种悲哀中的惋叹,随着世俗和时间的推移而烟消云散。但我铭记了那一刻,是我一生最大的回忆和痛。

在那个萧瑟的中秋之夜,父亲累倒了,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的时光。在病中他还关心剧团的发展,想着戏曲演出中要做的事情。他以超常的乐观主义精神面对病痛,然而,短短四十余天,父亲猝然不及地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他日夜想念的家。人的命运就这样乖舛,这样残酷,父亲刚刚从艰辛中走出,经历了世道险恶,世态炎凉,却转眼之间花落沉陨,这是粉墨下的哀痛。他匆匆地走了,如同昙花般的闪现,悄悄地随风而去,他一生钟情戏剧,唯有秦腔是他的挚爱,有几幅挽联可以看出父亲戏剧表演的一部分和世人对他的评价:

艺苑失英才 ------李爱琴挽

金城艺星落 阿阳失文才 ------静宁同乡挽

把酒话艺术永夜艺不尽
兄何急归主留我观残棋 ------挚友黄晓凌挽

金沙滩立马横刀胡儿尽丧胆
打镇台扬袍舞袖权贵皆惊魂 ------ 兰州市秦剧团挽

或许是造化弄人,父亲去后,他的坟茔和恩师李景华的坟墓不足百米之距,父亲生前随恩师辗转南北演出,去后却永远地相伴在恩师身旁,只对我来说是一种肝胆俱裂的悲痛和刻骨铭心的思念。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只有踯躅在望乡口,遥望着梦中的那一座坟茔,泪流满面,不忍归乡,归乡会断肠。
无以慰藉,只做的小诗一首,来追念我的父亲:
粉墨三十年,
梦断梨园路。
报饮秦腔泪,
最恨金沙滩!

2010年清明于兰州 水埠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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