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改革大潮汹涌而来的时候,吃惯了“皇粮”的县级剧团财政拨款减少,“人头经费”没有保障。改革这把“双刃剑”一方面为剧团培养了一个“购买力”十分旺盛的“市场”,而另一方面也端掉了他们捧在手里几十年的“铁钣碗”。为此,一些曾经红极一时的剧团曾惊慌失措,有的“门前冷落鞍马稀”,有的甚至悄然消失。西安市周至县剧团被“赶”下“海”后,把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市场定位在西北广袤的山乡农村,主动调整心态,校正坐标,找到拓展演出市场和满足农民文化生活需要的契合点,在各级政府的新方式的扶持下,以过硬的本领、优质的服务,赢得观众,赢得市场。他们一路走一路唱,一年演出近800场,让高亢激昂的秦腔唱响山乡,唱红陕甘宁,被国家文化部和国家人事部评为全国文化先进集体。
打起背包,开着流动舞台车,走乡穿村,一天三开箱(演出更换行头称开箱),三五天一转场……周至县剧团不仅将舞台“搭”在陕西八百里秦川,而且延伸到相邻的宁夏、甘肃。乡亲们称:只要是喜欢秦腔的地方,就有“背包剧团”的足迹――
紧盯农村市场
“背包剧团”有戏了
今年5月的一天,我们跟随下乡演出的周至县剧团来到终南镇甘沟村。他们要在这里演出秦腔剧《狸猫换太子》。
这是一次文化苦旅――凌晨四点多,部分演职人员就起床装车,除了道具,还有每个演员必不可少的背包。
车是经特殊改装而成的,乡村机耕道都可行驶;车体是折叠式钢板舞台,演出时,车箱上的钢管支起篷布,便有了服装、化装、音响、灯光操作室;演出结束时,车箱板上摊开背包便是床铺。农民请剧团唱戏,不用搭台,不用雇车接送演员,只需打个电话,再花上几千块钱甚至几百块钱,坐在家门口,就可以过足戏瘾!
到终南镇时,已是下午。虽然还不到天气最热的时候,但午后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将七八吨重的演出道具从车上抬下来,人人已是大汗淋漓。几乎所有在场的演职人员,无论是乐手、炊事员、司机,还是年迈的老演员、剧团的台柱子,甚至带队的剧团领导都帮着搭建舞台,现场一片忙乱。
自己唱戏,自己搭台。“我们下乡演出都这样。”团长孙多祥对我们说。化装室的一角,放着五六十个捆绑整齐的背包。孙团长说,一年10个月在外奔波,演员们就是靠着这样的背包。
舞台布置好后,演员们稍一歇息,就坐在后台的棚子里化装。门口不断有人挤着,睁圆了眼从缝隙里看自己的“明星”。昏暗的灯光里,演员们自带着镜子,或挤在破旧斑驳的条桌前化装,或干脆站立着在粉脸上描画。舞台前渐渐聚集起了观众,密密麻麻的小板凳摆了几十排,拉着家常的老老少少,啃着甘蔗、嗑着瓜子等戏开演。
天色渐暗,人越来越多,等到八点开场时,舞台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近两千人,附近村庄的小孩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孩子妈叫娃回家做作业,听了几句唱腔,也不走了。一位老人说,两千人的场子并不算多,有时天下雨,周至县剧团鸣锣开唱,也都有这么多人。
陕西人爱秦腔,没事吼上一嗓子,全身透着畅快。特别是在农村,看秦腔、听秦腔、谈秦腔几乎成为群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周至县历史上就有“戏窝子”之称,一年近300个大小庙会,都有请戏班子唱大戏的传统。剧团倘若在某个村一炮打响,必定百人传千、千人传万,走红山乡。
曾经吃着“皇粮”的周至县剧团,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们放下身段,立足农村,变成了行走在乡间的“背包剧团”。他们把西北三省乡村每年的农村庙会时间、地点,作了详细调查和登记,有针对性地上门“推销”团里的拿手好戏。几年下来,声名远播,“订单”纷至沓来。去年,由于“5・12”大地震,剧团3个月没开场,但尽管如此,全年的演出场次依然达到了723场,县内演出369场,县外演出280场、省外演出74场,演出总收入近177.2万。今年正月初五刚过,剧团就开箱唱戏,走县城、串农村,一天没停。观众称剧团就像一支文艺轻骑兵,不仅走遍了陕西的八百里秦川,而且远赴宁夏、甘肃,只要是有秦腔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足迹。
多元文化日益丰富的大背景下,这个创建于1953年的老剧团一度被推到了“悬崖”边上。为了求生存谋出路,他们大胆改革,改固定工为合同制,推行竞聘上岗……用演员们形象的话说就是――
打破大锅饭
工资条上见“唱功”
上世纪80年代初,一直吃“大锅饭”的剧团,开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演员说不来上班就不来了,想不上台唱就不唱了。一次在户县演出《十五贯》,快开戏了,扮演况钟的演员却不见踪影,团长急得直跳脚,只好上台撒谎说演员得了急病,退票道歉,观众骂声一片。后来才知道演员喝醉了,一个人就这样毁了一场戏。类似的事,屡屡出现。体制、机制上的种种弊端,在多元文化日益丰富的大背景下被愈加放大。剧团领导感到管理难了。有段时间,这个地处县城繁华地段的剧团里,杂草丛生、污水横流、老鼠乱窜,一片荒凉。因为常年交不起电费,晚上一个宿舍就靠发一根蜡烛照明。
怎么办?1984年,周至县委、县政府大胆决策,对剧团进行重组,进行大“换血”。除保留个别“台柱子”外,其他人员全部分流,并将周至艺校30名毕业生补充进来。同时,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涵盖演出、考勤、后勤保障等方方面面。从1985年至今二十多年来,这套制度与时俱进地先后6次进行了修订完善,如今已经达到了176条之多……
“化装不认真,罚款2元;后台打扑克,罚款3元;误场罚款50元~100元;演出中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罚款2元……”176条“军规”,不仅对演员、伴奏、舞美进行约束,就连食堂的大师傅做饭不认真也要受罚,即便是夫妻两口子在单位吵架,也要各罚200元。
当然,制度也不仅是罚。“赢得观众掌声,奖励2元;群众自愿给演员搭红,奖励5元;临时救场,奖励2元~20元;排练中有突破创新,奖励10元~50元……”每次演出结束后,考核人员和带团领导都会碰头,将奖惩记录在案,月终工资条上见分晓。
“打破大锅饭”,关键一招是改固定工为合同制,竞聘上岗,在分配上体现了技高者多得、多劳者多得的原则。具体办法是:除每月固定的几百元的底薪外,每场戏按角色主次分四类奖励工资。其中,一类主角每场补助25元、二类18元、三类10元、四类5元。也就是说,如果始终跑龙套,一个月下来就可能只有四五百元,与别人相差一倍多。这项 “原创”的分配制度,有效地激发了演员们的进取心,想方设法提高演技,将个人的利益与集体紧密相连成了大家的自觉意识。
不论严寒酷暑,只要演戏空闲,演员们每天从早到晚都要集合4次进行排练。他们常常会为一个招式、一句台词、一个表情,反复琢磨,反复练习,力求达到尽善尽美。机制、体制上的大动作,就像是一个巨大杠杆,将原本正在下沉的剧团迅速撬起,使其充满了向上的动力。
连唱40场不重戏,1/3属于“独家绝活”、“独门秘技”。如此情况,很多县级剧团难以达到,就是一些市级、省级剧团也望尘莫及。他们坚信,留住观众,就要始终“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精、以质取胜”――
继承创新并重
老剧团焕发新活力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滚滚雷声响彻耳际,一条白蛇、一条青蛇盘旋而下,一阵白烟升腾,袅袅余声从远处飘来。
“离峨眉乘长风雾浪翻滚/驾祥云姐妹双双/双双结伴飞跃长空/轻轻地下云头将身站定/来到了西湖畔水秀山明/艳阳春色花似锦/人间美景胜天宫……”
雾散去,二蛇没了踪影,两个身着青衣、白衣的窈窕女子出现在舞台之上,这是周至县剧团《白蛇传》的开场。
“别的剧团根本没法比,俩人直接上台就唱,哪有灯光、烟雾、配音……”2009年3月9日,县城老街,台下看戏的74岁北庵巷的马成章眯缝着眼睛,半张着嘴,晃着脑袋,一脸痴迷。
留住观众,必须有好戏做后盾。为了稳固市场,周至县剧团在剧目表演上始终坚持着“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精、以质取胜”的宗旨。
在《黄河阵》一出戏里,演员用手一点,几米开外的蜡烛就自动点燃。咦?难道演员真会“一阳指”,台下的观众暗自纳闷。原来这是道具师通过电线的短路,打出了火引子。而在过去,台上只是放根蜡烛,装装样子而已。
让观众们感到新奇的不仅如此,在《姜子牙钓鱼》里,演员愣是能从观众席上钓上活鱼,在《大变妲己》里,原本宁死不愿进宫的苏妲己,突然被狐狸精附了身,转身一变就有了一张妖媚动人新面孔。原来,这些都是借鉴了魔术的手法与技巧,以求获得与众不同的新鲜。
在观众的需求中,剧团不断增加新的看点,让传统的剧目更加逼真而神奇,并不断创作新的剧目。他们先后编排了大型爱国历史剧《满江红》;表现秉公办案、大义灭亲的《飞犬奇案》;反映青年人误入歧途,导致家破人亡的古典戏《忤逆坟》等,这些贴近现实、寓教于乐的剧目上演后,不仅在乡村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而且在业界也广受好评。
现在,周至县剧团已排练了40多本戏,可以连唱40场不重戏,且1/3属于“独家绝活”。有些还不断在演出中赢得荣誉。如《忤逆坟》经过不断打磨,在陕西省纪念振兴秦腔20周年优秀剧目展演活动中,大获成功,一举囊括了优秀编剧、优秀音乐创作、优秀剧目三项大奖。2008年,新创编的《青山魂》获得陕西省首届农民戏剧节剧目奖、音乐奖,6人获个人奖。
老百姓爱这个县剧团,爱剧团戏中的新颖别致,爱演员唱腔的高亢细腻,更爱戏里戏外的人情温暖。在小小的舞台上,他们能感受到何谓善、何谓恶、何谓美、何谓丑――
推动高台教化
打造乡村精神家园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鳞毛/文官臣头戴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只为桃园恩难抛。”
这出《大报仇・祭灵》,讲的是刘备祭奠张飞、关羽两位兄弟的故事。如今,周至县剧团这出戏经常在祭奠故去老人的时候唱起。演出时,老人遗像及其子女会在阵阵唢呐声中被请上舞台,演员撕心裂肺的唱腔,更惹人悲伤不已。但是,如果台上站立的子孙平时不够孝顺,其舞台上的做作也会被同乡鄙夷,台下自然嘘声一片。反之,平时对老人呵护有加的儿女,尤其是儿媳,还会被台下观众给予“披红”的最高荣誉。
就在这一捧一贬之中,为人子女的责任通过唱腔写到了村民的心上。农村人办红白喜事,有请戏的习惯,而这也几乎占了剧团近1/3的业务量,老人过寿唱《打金枝》,祭奠母亲唱《女祭灵》,祭奠父亲还可以唱《李世民祭父》……不断地琢磨着市场、提升着市场,剧团在小小舞台上,演绎并阐释着人间的真情与伦理。
听戏的多是老年人,无论是秦腔还是其他戏曲,都是如此。如何吸引年轻观众?县剧团大胆地编排了一场场的现代晚会,歌曲、舞蹈、小品、相声……虽然水平与国家省市的专业队伍还有差距,但是就像是一场农村人的“春节联欢晚会”。晚会演到哪里,总能惹得全村出动,老老少少集体观看。不久前,剧团与计生部门联合举办的晚会在县城搭起了台子,又是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在众人的注视下,大家最喜欢的小品上演了:取经完毕“海归”猪八戒衣锦还乡,并宣布要娶个媳妇过日子。可惜天不如人愿,如今的高老庄已经没有姑娘了,全是“光葫芦”男子娃。看着猪八戒娶不着媳妇,急得在台上直跺脚,台下观众哈哈大笑。笑声过后,“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观念”也“随风潜入夜”,写在了大家的心上。
如今,周至县剧团已经有了一批忠实的“铁杆粉丝”,就连过春节,他们都能带着一家老小,开车跟着剧团远赴演出地。“别的剧团唱腔都是平F调,而周至剧团是升F,就是这半个调,唱出了秦腔的高亢激昂。”追随剧团走过山山水水的戏迷王玉,如今已能听出戏中技巧与门道。
为了高出这半个调,汗水浸透了多少套练功服,没人能说得清。
每天清晨,剧团总是县城最早苏醒的地方。咦―咦―咦,呀―呀―呀……悠长的发声陪伴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剧团的练功房,已经用了十多年,没有镜子,团员们就对着门上的蓝玻璃练表情。没有木地板,翻个筋斗后,队员们拍拍手上的灰再去练倒立……
有一年冬天,剧团在宁夏彭阳县连续演出15天31场。为了看戏,不少住在山村,一年出不了几回门的村民,背着铺盖卷和干粮远道赶来,在戏台边上搭起了帐篷。开戏了,一家老小就出来听,唱完了就回到帐篷里围着炉子取暖。唱到最后一个晚上,天气突变,雪花飞舞,当时演出款已经结清,主办方通知剧团提前结束演出,可以撤离,但是台下仍有六七十名群众搓着手、顶着风雪,望眼欲穿。望着他们的身影,剧团毅然决定照常演出,唱念做打更加卖力,瑟瑟寒冷中充满着一种令人热泪夺眶的共鸣。
乡亲们爱这个剧团,爱到了骨子里。爱它的唱腔,更爱它对于职业、对于观众的敬重。
面对市场的文化体制改革,不仅仅是一个剧团“单兵作战”。党委、政府依据市场规律伸出的援手,既是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双赢”的保障,也是一种提升文化产业生命力的有益探索――
政府采购
剧团更富生命力
戏好台风正,周至县剧团已不愁没有市场,但新的烦恼却尾随而至。
甘肃一个市要组建秦腔剧团,开出了工资加倍、两室一厅、家属招工的优厚条件,甚至连生育指标都给搭上了。一下子,从周至挖走10个演员。当时只有四十多名演员的剧团,演出质量因此急剧下降,老团长王鹏辉气急之下,生病住了院。躺在病床上,他想了很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不是这一记重锤,自己还体会不到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后备人才的储备以及创造留人的环境有多重要。县委县政府在这件事上也认识到,要让这个剧团保持市场竞争力,必须坚持办好县艺校,抓好散布在乡间的业余秦腔团。
周至县艺校是目前已不多见的县属艺校。剧团每年都要从这里挖掘新“苗子”。为了让这些苗子获得成长所需的阳光雨露,剧团除了老帮带外,在排戏的时候,主演坚持A、B、C三角制,每个角色都有两名后备演员,如此一来,年轻人可以扛大旗,台柱子照样也可以跑龙套。这样,既保证了演出不因主演的缺位而耽误,同时也减少了台柱子流失带来的风险,还使新人有了充分成长的空间。
有了充足的人才储备,剧团不再害怕 “挖墙脚”。然而,如何创造真正吸引人的环境,各级党委政府,也为剧团倾注了心血。
为了帮助剧团在艺术上不断提升,省市文化部门经常邀请专家,为他们进行辅导。
目前,剧团人均工资900元左右,虽然这在周至县城已是中等水平,但区区几百元与剧团的演出强度的确并不成比例。农村人收入不高,一场戏虽然三四千元,但也是东家几十,西家一百,一分分凑出来的,曾经也出现过钱凑不够,拿面粉替代戏款的情况。一些经济不富裕的村子,甚至看不起一场周至县剧团的戏。面对客户群体的消费能力,提高戏价来增加演员收入,显然不现实。2004年以来,各级政府陆续给予剧团大力支持,先后扶持设备和资金总值达223.6954万元。
在这一过程中,各级领导认识逐步统一:让周至县剧团走出“叫好、叫场、不赚钱”的怪圈。简单地拨款,显然不利于包括周至县剧团在内的一批文化单位的成长。为此,西安市委、市政府转化角色,以需方的身份进入文化市场,采用政府采购的方式既解决剧团收入问题,又解决送戏下乡问题。今年以每场5000元的价格购买了周至县剧团100场演出,仅此一项就为剧团增加了50万元的收入。更重要的一点是,政府出钱,剧团出力,百姓免费看戏,有限的公共财政投入在这一刻发挥了最大的效益,在扶持剧团的同时丰富农村文化生活,真正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西安市委、市政府的这一举措,对周至县剧团来说,既是一种认可,更是一个新的发展机遇。人们期待并相信古老而独具特色的秦腔,在山乡田野久久回荡。祖祖辈辈守望着它的乡里乡亲,期待并相信,那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历史的今天会响得更高,飘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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