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听戏、看电影,最爱把剧中人分类,分成“好人“和“坏人”两大阵营。他们喜欢“好人”,憎恶“坏人“,盼着坏人倒霉。这对我很有些启发。它说明一个道理:忠奸、是非、善恶、正义与非正义,是“公道自在人心“,就连小孩子们都有个自己衡量的标尺。由于这个道理,我们做演员的就必须把这种分类在表演上体现出来,不能简单粗糙地、而要鲜明准确地把戏的教育意义发挥得更充分,让戏的鼓舞作用起得更大。尤其是新创作的剧目,要求得格外严。因为从形体动作表演上说,传统戏里没有学习模仿的对象,在人物塑造和内心活动方面,也没有可以完全借鉴的依据。更重要的,也是最困难的,是新的创作剧本内容都有一定的教育意义,而不只是单纯卖弄技巧。这就不得不要求演员付出更大的劳动,在这方面努力向人讨教,苦心钻研了。从对整个历史人物事迹的了解,到对剧情内容的熟悉,从每场戏的人物思想活动,到每句唱、念的思想活动,都要仔细琢磨研究,把它明确地固定下来,然后再想:哪一种感情该用哪个动作表演比较合适?哪一句唱词用什么腔才有感情?总之,要想办法把人物内心和外形表演得恰如其人。因此,我想谈谈在《海瑞罢官》剧中,我演海瑞这个人物的一些粗浅的体会。
首先,我考虑到的是在《海瑞罢官》里怎样塑造海瑞这个人物的形象轮廓。当然,不能按照《五彩舆》来照方抓药,得重新琢磨琢磨才是。《五彩舆》里的海瑞不过是个淳安县的县令,资望较浅,年龄也较轻,他在宦途上受到的磕碰还不那么多,有点“初生犊儿”的劲头儿,但凭正直和勇敢,一切在所不顾,只知道面向坏人坏事进行无情的斗争。人常常说笑话,《五彩舆》里的海瑞是个“疯子”。我基于如上的理解,塑造出来的海瑞形象倒的确是站起来了,而且相当高大,显得鄢懋卿和顾糙之流真是猥琐卑鄙,微不足道。因此我在《五彩舆》里可以“洒”,只要一“洒”就全都齐了。到了《海瑞罢官》,我一斟酌,可就不比《五彩舆》了,仅这一“洒”,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破坏人物形象。海瑞在这个戏里的年龄是五十四岁,官职是应天巡抚,足足地管辖十府。他虽然强项未改,可是阅历已深。爱国爱民虽然不减往日,但他已经锻炼得能够深思熟虑地去观察事物和考虑、处理问题了。他住过天牢,脑袋差一点搬家;受过贬抑,尝过“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滋味。
“不经一堑,不长一智”,知道了机智胆略得使在刀刃上,对待敌人要考虑战术,才能够增强必胜的信心。因此,我一变《五彩舆》里海瑞锋芒四射的作风,让他的满腔热血在内心里沸腾,表面上沉着冷静,泰山崩于前都好像没有事儿似的。脸上的神气安详,形体的动作稳重,话白的声音浑厚。为了在外形的化装上配合我对人物性格的构思,我把脸上的油彩有意地罩得轻些。另外还特地打了一口髯口。这口髯口是“糁三”,所不同的是,我用了六成黑色和四成白色(一般的“糁三”是黑白两色各五成),不用这的比例,海瑞就显得少相,不容易起份儿了。再说服装,在头场我穿了一件藏蓝纯素帔,身长将过磕膝;头上戴一顶素绸子风帽,加上一个纱圈儿。这样可以显得海瑞的日常生活简单朴素,合乎他的身份和作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他这样做正是为了接近老百姓,从而更好地了解他们,为他们解决问题。在公堂审案一场,我是穿一件定制的绸缎红“蟒”,用的是反面不发光的一面,拿黑丝线绣八团龙,下摆海水也绣得比一般戏里穿的“蟒”简单。这样从台底下看上去,就不像普通的“蟒”那么“金光耀眼”,而带“富贵豪华”之气,格外透着“端庄肃穆”了。再者,我考虑的是在《海瑞罢官》里怎样刻画海瑞这个人物的思想活动。当然也不能按照《五彩舆》的模子一样刻。在《五彩舆》里,海瑞憋足了劲头,要痛痛快快地整治鄢懋卿一下子,根本就没有什么顾虑,不怕官司打到金銮殿去。在《海瑞罢官》里可就不大相同了,因为典型环境有了改变。与鄢懋卿这过路官员的横征暴敛,以致官民共怨的情况相反,徐阶是个有强大封建地主势力支持的“江南第一乡官”,是个地头蛇,根深蒂固,不易撼动。鄢懋卿仗势欺人,海瑞一见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徐阶的情况不同了,他对海瑞有过救命之恩,封建道德讲的是:不管对方是好人、坏人,是与人民群众为敌的、还是维护人民利益的,都不许“恩将仇报”。这个结骨眼儿很麻烦。因此,我一变《五彩舆》里海瑞的横冲直撞的作风,让他的思想活动复杂化一些。有矛盾,有斗争,通过斗争,解决了矛盾。他的思想活动有了发展,发展过程又不是那么简单地直线上升。我的戏就做得比《五彩舆》细致,对王明友是一个样子,对徐阶是一个样子,后对徐阶又是一个样子;绕着弯子叫徐阶上圈套是一个样子,当着徐阶的面非杀徐瑛不可就变了样了。王明友在《海瑞罢官》里是华亭县该管的知县,为了巩固自己的前程,寻找升官发财的阶梯,当然,他要“趋炎附势”地去逢迎徐阶。为了讨好徐阶正愁没有门路,恰巧碰上民妇洪阿兰来控告徐瑛的事情,他怎么会站在人民的立场为百姓伸冤昭雪,来一个公平的判断呢?海瑞最恨这种人,他蔑视这种人,在他知道这个案件的整个经过后,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一遇上就非严厉地惩治这个“徇私枉法,草菅民命“的坏蛋不可!所以海瑞见了王明友只简单地问了几句,就叫他“起过一旁”,末了当场说明他的罪状,立刻判了斩刑,而不用详查细推、究情问案的办法。这样,我的神气就做得比前场愤怒,说话的声音比较大,语气也非常严厉。
海瑞第一次见徐阶有两种心理活动:一个是徐阶对海瑞早年曾有救命之恩,自己到任后既然知道徐阶住在这儿,在道理人情上是应该去拜望拜望;另一个是以了解乡土民风,请示为政机宜为名,顺便说出有人状告徐瑛抢女伤人的事,试探一下徐阶的为人究竟怎么样。在他听到徐阶的一番似乎完全是“国法无私,秉公办事“的话后,无形中又给海瑞增加几分胜利的信心,他暗笑这个被绕迷糊了、上了圈套的主儿的愚蠢。因此我的面部表情先是和蔼沉静,到后来就情不自禁地从脸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处理洪阿兰一案中要立于不败之地了。
徐阶过府求情一场,海瑞见徐阶后的内心活动与头一次大不相同了。徐阶已打了下风官司,没办法,老着脸皮来求情,希望海瑞能念旧情来一个“宽大处理”,用退田来赎回儿子活命。海瑞不吃这一套,他已然完全掌握了主动权,真正是“依法论断“,没有丝毫“屈法徇情”。因此,徐阶先以“有恩无怨“来说海瑞,没有见效;随后又用“乌纱难保”来威吓海瑞,也不起作用。这主要是因为海瑞心里有一个“任你有千变万化,我总有一定之规“,而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想法。这样我在唱法上就一直不采用稍长的音调和比较复杂的唱腔,对话中也不用什么“啊”、“嗯”、“哦”等类的语助词。我觉得加上这些,语气里就显得不太坚决了。身段动作我也尽量减少,让观众看出海瑞对徐阶是不慌不忙地沉着应付。
最后“罢官”一场,在海瑞接到了罢官的圣旨,又见到了接任巡抚戴凤祥时,神色上多少有一些惊异和颓丧,但是这种表现在我脸上只是一刹那的光景,我立刻恢复了镇静,而且比前更稳、更沉着。因为就我的理解,海瑞在处理洪阿兰一案的过程当中,不可能相信徐阶会甘心看儿子杀头领罪的,这是一场异常尖锐的生死斗争。后果如何他心中有数,尽管他没有把事情预料得这么具体,但至少罢职丢官是意想中事。所以此时他反倒能够更为镇静沉着起来了。他想到只要老百姓的冤枉昭雪了,这个官儿做不做又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在这节骨眼儿上,还有一个矛盾没有解决,就是罢了官,杀不成王明友了。于是我的内心独白在说:“你们罢我的官职,就是为的救王明友的狗命,好!官不做可以,想叫你们达到目的是决不能够!咱们索性来一个痛快的,我也叫你们尝尝我的手段!“所以我把在前几场里海瑞单纯稳练沉着的神色和举动上又加了豪爽、痛快、从容不迫的神气。站在旁边的徐阶、戴凤祥满心得意而又十分解恨地用眼角瞧着海瑞,等海瑞交割印信。海瑞也用眼角轻轻一瞥他们,心里在讽笑这两个蒙在鼓里的愚蠢可怜的家伙。在这一个节段的唱、念上我放大了声音,缩短了起落音,加重了语音、语气,动作上也特别注意从容敏捷,面部表情总是神色自如。当最后海瑞说“好,来来来,先斩囚犯,再行交代,中军!传令行刑!“的两句话时,我提高了调门,一字一字地念出来,故意使声音生硬些,为了叫人听上去犹如斩钉截铁。海瑞杀了徐瑛、王明友,徐阶昏倒下去了,戴凤祥也木在那儿,这时海瑞没有说一句话,举着巡抚大印,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也没有任何面部表情(但是肌肉要绷紧),心里说:“我海瑞还是胜利了!”

(转自 《吕氏雅社文艺网》http://www.lsysw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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