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的长谈
虽说丁老师除了说戏和给我讲些梨园掌故外,一般情况下话不多。可就在我即将毕业之前,他却和我有一次长时间的谈话。这些话对我来说,比之教我学到杨派表演的精髓同样有重要意义,使我一生铭记,至今不忘。
1939年我毕业前夕,有一天,我偶然没戏。午饭前,他还没回家,把我叫住,用手一指椅子,叫我坐下。他的第一句话是:"小子,快毕业了,你打算怎么着?"我回答:"唱戏。可我得先结了婚,要不……连……"他一摆手,说:"我知道,不结婚,你连住处都没有。"他又说:"孩子,你家是外行,又什么都不亲,这老戏班里你没人,可不易混好了哇!"那时,我只有19岁,对社会情况所知甚少,就问:"什么叫没人哪?"这句话惹恼了他,气得他跺脚发着狠说:"你他妈的连有人没人都不懂,还想混饭吃!""您别生气,我不知道。"我连忙央告。他停了好一会儿说:"戏班这行,外界都瞧不起咱们,外行的闺女都不太愿意跟咱们,所以大部分都是本行结亲,慢慢地,祖祖辈辈都成了环套环的亲戚了。父一辈、子一辈都干这一行,搭班唱戏都有照应,你行吗?唱戏里谁是你亲戚?"我这才明白丁老师的意思。他又接着说:"父一辈、子一辈,就是爸爸唱戏,儿子也唱戏,以至孙子还唱戏。像谭老板、儿子谭小培、孙子谭富英都唱戏,后辈还唱戏。就拿咱们武生行说吧,杨小楼女婿是刘砚芳、外孙子刘宗杨;高庆奎的儿子高盛麟;徐元珊是徐兰沅的儿子;杨盛春成为谭家门婿后又进了谭家的班;李少春的父亲是李桂春;李万春的父亲是李永利;张云溪的父亲是张德俊;王又宸是谭家门婿,他班里武生是他的儿子王世英。这就是父一辈、子一辈,这就叫有人!人家学成出科,唱戏家里是内行,懂得怎么抄近,怎么是绕远,出哪门进哪门都错不了,台上唱戏一抿子心。这些都是武生。你家有谁?这些班里都是亲戚,你进得去吗?就拿我自己说,开头若没有你师爷给打好底,我也不好混哪!"我想,不管怎么难,我不单要在舞台上有一席之地,还要在艺术上争个高低。我当然不能退避三舍,而且也不能离开我的老师。我向丁老师表示了我的意思。他对我的决心有点信不过,就继续问我:"我问你,一个没人没钱的人要跟梨园这么些人争,凭着什么?小子,台上唱得比人家高一点儿可不行,要比人家高一大块才有你的戏饭吃!嘴里光说不怕苦、拼一阵不行!"丁老师说着站起身来,不转眼珠地盯着我。我立刻也跟着站起来说:"您只要带着我,不用说苦,拼了命也得争这个高一大块,要不然我不如改行。"丁老师见我再三表示,就说:"好,就这么办,我给你张罗,你一出学校,咱爷儿俩就干,要是有一时半时不顺心,小子可别泄气,听我的,有能耐、有德行,好好唱,早晚得成了。像河漂子一冒头可不行!"他说完转身就走了。随后,我把他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我明白了,丁老师不仅告诉我毕业后在戏班里面临的困难和无法回避的竞争局面,也鼓励了我要不断增强进取的意志。这时我就想起武戏里常用的一句戏词:"迎上前去!" 我毕业离开学校后,丁老师果然陆续辞去了不少班社管事的职务,专门为我负责对外联系演出和后台管事,并继续教我没学过的剧目。出外演出,还负责我生活上的一切。不久,丁老师告诉我:"你看,斗子(尚长春的乳名)出科了,进了他爸爸的班,管事、行头一切都现成。"随后又听丁老师说过:钟鸣岐成为程先生的侄婿进入秋声班担任武戏;梁慧超成为经励科陈幸勤的门婿;连傅德威也不得不和经励科佟瑞三来往了。他还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一行不这么着没法混哪!"
骂不走的徒弟
丁老师在梨园界的声威与日俱增,所以派头很大。凡学杨派武生戏的,如不经丁老师过目,大家都不会认可。因此,找他学戏的和为了能在戏班里让人认可而来求教的人,趋之若骛。可丁老师性格比较怪,看不上的演员,出多少钱,托多大人情,他也不教。
一次,一位外地演员刘××到京演出,托丁老师的把兄弟李一东先生介绍,要拜在丁老师的门下为徒。李一东先请丁老师在三庆戏院去看刘的戏,丁老师看了一会儿就站起来了。李先生忙问:"怎么了?"丁老师直截了当地说:"我教不了,他也学不好!"说完这句又耿又倔的话,竞把李先生撂在那儿自己走了。原来,他认为刘的戏不对路,就不愿意收这个徒弟。
丁老师教戏时,向来不允许任何人在旁边议论。哪怕一点点也不成。当然更没有别人指手画脚的余地了。即使别人所说的并没有一点儿挑剔的意思,他也会生气,当场让人下不来台。早年李桂春先生为了培养自己的儿子李少春,特地请丁老师到天津家里给儿子说戏。丁老师教的是《连环套》。一天,李桂春先生问学到哪儿了,李少春一一回答了。李桂春随即说了几句:江南还有别的路子的演法……。谁知第二天在丁老师教戏时,李少春无意中把父亲的话露了出来。丁老师当时脸一沉,叫人把李桂春请了来,说:"您想让孩子学好吗?就您说的那套我早就会。"当时走了一遍,还说:"就这不值钱的东西啊,谁爱教谁教!"当时给李先生一个脸儿下不来。这还不算,《连环套》只教了一半,立即甩手不干回北京了。这事传开后,影响很大,后来李少春初到北京,舆论界不认可,认为他没跟丁先生学过戏,称他为外江派。一时弄得李少春没有办法,不得不请客举行拜师典礼,然后在报纸广告上注明"丁永利先生亲自把场",舆论这才平息。这样一来,社会上许多人都知道丁老师性格怪,脾气大。
还有一件事:尚小云先生和丁老师曾经同住椿树下二条,两家是斜对门。前一段时间,有人告诉丁老师说,尚先生对戏班里武生都得跟丁先生学不大以为然,所以就没让儿子拜丁老师。后来,长春长大了,不少朋友向尚先生建议,要让他"归路""上品",还是拜丁先生为好。尚先生为孩子着想,觉得也有道理,就托人来请。可丁先生耿耿于怀,不大愿意,但也没拒绝,只是要的条件很高,尚先生也没办法,一一答应了。结果,在前门外同兴堂举行隆重拜师仪式,焚香叩头,请了几十桌内外行来宾观礼,另外还备有四样厚礼和一个装钱的大红封套。丁老师提出:每天中午在尚家吃饭。而且说:"我教戏时,别人都闪开!"教戏第一天,尚先生以家长身份陪着丁先生吃中饭,举杯向丁先生敬酒,无非说些拜托老师严格要求的客气话。丁老师坐在上首,端起酒杯,等尚先生说完,停了一会儿,大声说:"今儿个你用着我了吧!"说完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尚先生脾气也大,以为他可能不答应。想不到尚先生听了这话后,不但面无愠色,还接着丁老师的话茬说:"干嘛今儿用着您哪,往后都离不了您!哈……"这一阵豪爽痛快的笑语,把丁老师积压了不少日子的气恼一扫而光。从那以后,尚先生一一按丁老师提出的要求去做,长春师弟顺利地学了戏,舞台艺事日渐提高。 虽说武生界向丁老师学戏的学生很多,但后来还是渐渐地远离了他。这里有个很主要的原因,就是丁老师的脾气太大。只要学生的身段动作稍看不顺眼,不管什么场合,不管当着多少人,张口就骂或连损带挖苦,绝不给留面子。学生们小时候还好说,年龄大了,有些名气了,在舞台上想发挥一下,以博得热烈的效果,这是可以理解的。可丁老师不允许学生有半点偏离,随意增减身段动作是不行的;加花活、弄噱头,他更不能容忍,往往在后台就骂开了。
丁老师也知道不少人发怵他骂人。可是,他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认为他"不哄孩子"。正因为丁老师好骂人、脾气大,有的学生在社会上有了些名气之后,当着人挨骂经受不了,除了偶然有事非找他不可之外,对他也就敬而远之了。 我从在戏校跟丁老师学戏起,到毕业后他给我管事,直到他故去,爷儿俩一直没分开过。我挨的骂不但比别人多,而且是不分场合,不管当着什么人。我本来嗓子一直很好,不知怎么回事,有两次我在台上演出,嗓子突然出了岔,失去控制。进后台时,丁老师瞪着眼睛就嚷:"啊!今儿怎么啦?老寿星不在家,放出鹤来啦!"("鹤"谐音"嚎",指的是嗓子失控难听。)还一次,我嗓子唱念时出岔,丁老师在后台又说:"嗓子逛厂甸去了,怎么啦?"挨了骂后,难免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但静心想想,丁老师骂得有道理,自己演出上出了毛病,不应该被老师指出来吗?被老师指出来,改了也就是了。
在临近毕业那几年,丁老师专教我一人的戏,我挨的骂也就更多了。可我已有精神准备。我想,他动不动就骂人,可为什么还叫我演出呢?怎么他还继续教我呢?而且天天给我买吃的,带我去饭馆,说是"给你加加钢"。慢慢地,我感觉到他的感情是纯朴、真挚的,他虽然绷着脸,我也愿意去接近他,甚至不学戏的时候也愿意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讲戏班里的掌故。有时他几句骂也是亲热的表示呢!若是他有几天没来校,我就请假到天蕙斋鼻烟铺去找他,看看他在干什么。他看见我,虽然脸上并没表示出有多么高兴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上一句:"你这孩子又来干嘛!"可我心里觉得怪舒服的。我从小母亲早丧,父亲常年在外帮工,根本不看儿子。我这个穷孩子没尝过什么娇惯滋味,所以,经得起骂经不起疼。我觉得在丁老师身上除了艺术之外,还有东西在吸引着我。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是能够相互理解,师徒之间更是如此。
走上社会以后,我戏演得更多了,名气越来越大了。有时我也在戏里加点什么,表示与众不同。可是要叫丁老师看见,准是一顿大骂。有一次,他嗔怪我在台上加了一点动作,不等戏演完,就在后台骂上了,我在台上都隐约听得见。等我进入后台,他早骂完走了。第二天,我赶紧去找他,劝他说:"您别生气,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加上那么一点儿,真不是成心的。"他说:"怕挨骂呀,躲开我。徒弟大爷我可不伺候!"他看也不看我。我说:"我不是徒弟大爷,是您徒儿呀!"他听了,沉了半晌,又抽了口烟,说:"你加的那是外江玩意儿,人家外江单有一套,不能给人拆了胡安。唐伯虎的山水画里的房子都是小茅屋。画阔的也是起脊的楼阁样。你愣给画上洋楼,合适吗?懂行的瞧见你这么演法,骂我!"这样的几句话,对我这个20岁出头的、刚入艺术之门的青年演员是何等重要呀!他使我一下子明白了艺术风格统一的重要性。我想,丁老师骂我,不就是一种尖锐的批评吗?这也是他为徒弟提高艺术表演所付出的心血呀! 有一次,我突然患感冒,发烧38度多。可票已然卖出去了,只好坚持上场。丁老师到后台时,我已化妆完毕。我坚持着演出,头昏眼花,脚下软得像踩棉花一样。一出戏还没演完,就听他在后台大骂:"杂种的,还没学好呢,先会偷油了……"我好歹把戏演完,一进后台,大汗淋漓,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他瞧我这个样子,大声说:"就这样唱戏还累得着啊,甭跟我做戏装着玩儿,人家是买票听戏……"这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等我慢慢跟他说--我还发着烧哪。他又是骂:"你小子拉家带口,玩什么命?想坑死我呀!这几年我容易吗?我……妈的!"显然,这是他心疼我了。接着,他张罗着让我去看病,忙得团团乱转。事后,我静静地回想他骂我的话,使我感到的是丁老师对艺术、对观众的那种责任心。
我渐渐地理解了丁老师的心。他的骂,绝非无缘无故,他总是在认为你歪曲了艺术表现的时候,用他的话说:"演得走迹了",或者在你表现出骄傲的时候,或者是你对艺术不认真的时候,他才骂哪!但这正表现了他对徒弟的严格要求,对艺术的严谨态度,对观众的负责精神! 所以,尽管我挨了骂,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片好心。这样的骂,我是经得住的,我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和方式方法。我敬他,按他要求的去做,该改的地方改,该练的地方练,骂也就渐渐少多了。丁老师同样如此,骂完了也就过去了。照样地教我,给我讲老戏班的一些事情,让我一面学戏,一面开阔眼界,不但戏学会了,也渐渐地学会了鉴别艺术的本领。
日积月累的,我们爷儿俩感情越来越深,他毫无保留地教,我用心学,边练边演。爷儿俩相处了很多年,直到他故去。他常常边看我排戏,边用那杆长烟袋指着我说:"小子!就是你没让我骂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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