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1907~1977),京剧女演员,工老生。原名若兰,字令辉。北京人,乃梨园世家,祖父孟七是清代同治、光绪年间的文武老生兼武净。父孟鸿群、叔父孟鸿茂(艺名小孟七)均为文武老生。
孟小冬九岁从舅父仇月祥学孙派(菊仙)老生,童年曾在无锡、上海演出。十四岁在上海共舞台排演的《宏碧缘》中饰骆宏勋,因扮相英俊,嗓音宽亮,受到观众欢迎。
一九二三年孟小冬随武生白玉昆由沪到津,组班演出于日租界新明大戏院,当时演员除白、孟外,旦角有赵美英、苏连芳、晚香玉,无声有孟小帆(小冬族弟,短期参加,因故离班)、赵鸿林、李兰亭,小生有马少山,花脸有李克昌、娄挺玉,丑角有小桂元等。孟小冬演出剧目有《捉放曹》、《乌盆记》、《空城计》、《南阳关》、《探母》、《武家坡》、《乌龙院》、《梅龙镇》、《连营寨》,亦兼演连本戏《狸猫换太子》(饰宋仁宗)、《七擒孟获》、《阎瑞生》(饰莲英)等。
一九二四年剧院改组,白、孟辞班,由唐韵笙、赵美英合作演出。因赵美英被迫嫁给奉系军阀李景林,唐亦赴关外,该院即邀京角短期演出。孟小冬此时到北京定居,向京剧音乐家、名琴师陈彦衡学谭派(鑫培)唱腔,并拜陈秀华为师,又得名票王君直指点,复与言菊朋切磋表演艺术。在北京三庆园、新明戏院演出《探母回令》、《打鼓骂曹》,名琴师孙佐臣(艺名老元)操琴伴奏,一炮而红。这时城南游艺园邀请她为京剧团台柱,两年后孟小冬组班在京津演出。
一九二六年,天津文人叶庸方支持孟小冬与金少梅合作组班,在大罗天剧场演出。我的老师陈彦衡先生定了一个包厢(大罗天没有楼,包厢是用木板隔开的,可坐六人,定价六元),约我听孟小冬的《空城计》。陈老还对我说:“此戏的唱腔是我教的。我第一次听孟小冬,觉得她嗓音宽亮,无女声尖窄之病,而且出字收音、行腔用气都有准绳,扮相潇洒,身段凝重,难怪胡适之说她身段、扮相、做工毫无女子之气,真是好极了。”
那天,孙佐臣为她操琴,演毕,孙佐臣拿着胡琴走到台口对陈彦衡说:“今天打鼓佬够呛,我要没点道行,就下海(走板)啦。”
当年有三位名琴师:梅雨田(艺名大琐)、孙佐臣(人称孙老元)、陈彦衡(名新铨,精工绘画,直逼清代四王,尤喜临摹王鉴,晚年改名陈鉴)。
一九二九年,孟小冬息影舞台,曾寄寓津门某皇戚家中茹斋念佛,并在某寺院受戒,出入于居士林,大有看破红尘之势。
一九三四年,孟小冬重登舞台,曾在天津明星电影院演出,此时她已向鲍吉祥学余派(叔岩),以《失空斩》、《捉放曹》、《探母》、《乌盆记》等打炮,轰动津门。
一九三六年,孟小冬从北京来沪,在黄金大戏院演出,我与姚玉芙兄看了她的 。《空城计》、《捉放曹》、《珠帘寨》、《盗宗卷》、《南阳关》、《乌盆记》等,我们认为这是后起之秀,是难得的人才。演到二十天后,小冬突然病倒辍演,我到辣斐坊姚玉兰女士家中探病,问了病情,并嘱咐她安心养病。临走时,小冬对我说:“许姬老,我是从小学艺唱戏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了唱戏的乐趣,并且有了戏瘾,这次原定唱四十天,现在突然病倒了,我觉得此后不能长期演出,我的雄心壮志也完了。”我从她沮丧的面容、微弱的声音中,觉得一个演员正当壮年和奋发有为时,预感到自己舞台生活远景不祥,心情一定是凄凉而痛苦的。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孟小冬在北京泰丰楼拜余叔岩为师,叔岩以全力培养小冬,大约五年光景,教了她《乌盆记》、《御碑亭》、《搜孤救孤》、《法场换子》、《捉放曹》、《二进宫》、《洪羊洞》等。当时唱片公司约孟小冬灌片,有人对她说:“你师傅现在靠灌唱片贴补生活,你最好不要灌唱片。”小冬即不灌唱片,后来到香港也未灌片。孟的学生把她吊嗓的录音卡制成《余音凝晖》发售。
据曾为余叔岩操琴的王瑞芝告诉我,“余先生在病中还挣扎着教小冬的身段。”叔岩的内弟陈少霖说,叔岩的继配是医生的女儿,她脾气古怪,在叔岩逝世后,把他手抄的剧本,看谭鑫培的笔记,均在灵前焚毁。京剧界的同人谈起此事,无不愤然。有人说:“此举是对付孟小冬的。”
至于叔岩在病中教孟小冬,我的看法是他患有便血症,自知不久于人世,想把学来的东西传给继承人,恰好孟小冬有条件,敏而好学,就选中了她。
在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七年间,孟小冬常来上海,我们在吴普心家相聚,因为普心的夫人是吴俊升的女儿,有老生嗓音,喜欢唱京剧。有时王瑞之为我们操琴吊嗓,小冬常唱《御碑亭》、《乌盆记》、《沙桥饯别》等,我吊《卖马》、《碰碑》、《桑园寄子》等。她学余,我学谭;她唱正工调,我唱六半调;她的嗓音高亮,立音强,出字收音、行腔用气均有法度,听得出是经过名师指点,在女老生中是鹤立鸡群的。
一九四七年,我最后一次在堂会中听到孟小冬彩唱《搜孤救孤》。孟小冬饰程婴,裘盛戎屠岸贾,赵培鑫饰公孙杵臼,魏连芳饰程妻。
程婴唱[二黄导板]“白虎大堂奉了命”,小冬唱“虎”字用强烈的 脑后音发出,全场气氛立刻变得紧迫肃穆。下转[回龙]“都只为救孤儿,舍亲生,连累了年迈苍苍受苦刑,眼见得两离分”,这里在[搓锤]锣经中有甩髯口,左右看的动作。[原板]唱到“手持皮鞭将你打”,亦有繁复身段,并通过眼神暗示公孙杵臼,来表现程婴的复杂心理。
那次的演出充分显示了孟小冬的表演艺术,不仅有深度,而且对人物也有较强的理解力,是一个成熟的大演员。
以后孟小冬随杜月笙、姚玉兰到香港,有不少爱好京剧的人向她学戏。我的世侄黄金懋向孟老师学习了《探母》、《打鼓骂曹》、《空城计》等戏。
赵培鑫、钱培荣向孟小冬学戏,举行了正式拜师礼,当然学的戏就更多了。钱培荣曾寄来拜师照片,老友孙养农举香。在当年必须有一位与师傅平辈的人举香,由师父先向祖师爷叩头,接着徒弟向祖师爷跪拜,然后师父就坐,徒弟向师父叩头。礼成,来宾纷纷向师生道喜。我记得三十年代,张君秋从北京来到上海拜梅兰芳为师,就简化了,梅宅根本就没有祖师爷的牌位。梅先生主张只须行三鞠躬礼,但君秋还是行了跪拜礼。
大约在五十年代,吴性栽兄的儿子吴熹升世兄从香港来京,找到了张伯驹、李适可、李少春和我录音,我唱了《碰碑》、《乌盆记》的[反二黄],这是陈彦老由沪回川前教我的。这两出戏在二十年代,我就向他学会。陈老通过这两段[反二黄]教我用气的方法,我从此才知道“气”在戏曲中的重要性,进一步理解到能够用气控制声带,不致竭蹶。陈老还说“鑫培晚年反而长了调门,就是得力于养气。”
那次是干唱,并无胡琴伴奏,梅葆玖世兄录音,是录在一盘圆形胶带上,以后,吴熹升世兄自港来信说:“孟小冬听了您的录音,叫我转录给她。”
一九八零年,蔡国衡老弟自港来京,他是孟小冬的学生,我们聊天时,谈起《碰碑》、《乌盆记》的录音带,我希望再听一下二十年前的录音。国衡说:“有同学正在整理孟老师的遗物,听说有您的录音,我回去找一下。”
不久,蔡国衡托人带来一个录音卡,前面是蔡对我说话:“找到您的《乌盆记》,遗憾的是录音带受损,后面短两句。”
一九八一年,国衡又寄来《碰碑》的录音带,是孟小冬录的,完整无缺,后面还有她吊嗓唱段,我听了这个录音带,感慨系之。
我还记得一九三六年她回北京时,曾送她一本陈老师的著作《燕台菊萃第一辑·探母回令》唱腔谱。
此书未经书局出版发行,是找人装订的,印数很少,我送孟小冬的是我自己保存的仅有一本。小冬很重视这本书,有朋友向她借阅,她说:“十天以后归还,千万不要丢失。”
孟小冬初到香港,每月港友来京,托带口信,还送我饼干等食品,有一次写信给我说:“浙江昆剧团拍摄的《十五贯》电影在港上演,我连看七次。周传瑛的况钟,神情潇洒,身段熨贴,台步尤佳。王传淞的娄阿鼠,獐头鼠目,活现出小偷赌徒的习性。《访鼠测字》一节,旗鼓相当,最为精彩,可惜没有看到舞台演出,未免遗憾。”
在“文革”余波影响香港之时,据有人说:费彝民兄曾在电视中被揪斗,后被香港当局制止此种非法活动。就在此时,孟小冬移家台北,赁屋定居,与姚玉兰来往最密。在先有人劝姚玉兰投资做生意,孟小冬劝她不要参加,孟说:“我们的钱足够维持生活了,经商有赚有赔,并且刀把子在别人手里,不可轻信,有人来找过我,我婉言拒绝了。”姚玉兰听了她的话就没有投资。
孟小冬没有子女,姚玉兰就把儿子杜惟善过继给她。谭敬兄的女儿谭端言在香港与杜惟善结婚。杜惟善在澳洲学畜牧,是一位地质学家。一九八零年杜惟善夫妇回国到内蒙古考察土壤,还约了两位美国朋友同去研究,打算办一个牧场,养乳牛,行销东南亚。哪次的计划是引进外资技术与中国政府合作,谭端言事先把父亲谭敬从上海请来,她认为经商的经验,不如父亲丰富,所以请他来掌舵。
谭端言常常谈起姚婆婆(玉兰)、孟婆婆(小冬)的生活情况。当年孟小冬在北京置有一所半中半西的住房,后来因为房主不在北京,由政府代管。这时我陪杜杜惟善与主管单位交涉,经过两年的调查研究,由法院送来通知书,此房由孟小冬养子杜杜惟善继承接管。这所房子离火车站不远,有一个很大的园子。
孟小冬离开人间已将近十年,她的影响在国内外还不小,这里就我所知谈了以上这些。关于系统地阐述她的艺术成就,应该有一本更完备的传记,则非耄年所能胜任了。最后以旧作七律作结。
忆孟小冬女士并序
五十年前在天津,陈彦衡师约观孟小冬女士之《空城计》于大罗天剧场,孙佐臣操琴,一九三六年曾在上海观其余派剧目十余出,一九四七年获睹其《搜孤救孤》,艺已精能,尔后即不复再见,嗣闻病势台北,不胜凄怆,壬戌冬偶成一律:
丁沽初睹玉精神,羽扇纶巾意态醇。殚志寻师求绝艺,余门立雪得传薪。沧桑几度鱼书隔,瀛海惊闻墓草蓁。回首春申歌舞地,绕梁遗韵落芳尘。
一九八六年三月许姬传时年八十有六
摘自《许姬传艺坛漫录》(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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