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巧补拙
比较起来,伍员其人的气质与杨宝森的艺术风格距离最远,但是,偏偏是《伍子胥》使他最享高名。不少"杨迷"认为:"杨失伍"三剧中,首当其冲的正应该是《伍子胥》。
伍员何许人也?樊城守将,赳赳勇夫。"临潼会上曾举鼎",用古话说是"巨无霸"。性格耿直刚介,前有优柔的兄长反衬,后有结识刺客专诸的豪举;及至一战而挫姬僚诸将,更不在话下。所以他虽由老生应工,却有一半花脸性格。
在杨宝森之前,擅长此剧者,远有汪桂芬,近有王凤卿。杨宝森即聆教于后者。王凤卿演伍员,行腔古朴,不事雕琢;声音浑厚,强调力度。《战樊城》时一句"催马扬鞭到柳林",揉入炸音,悲凉之状,渲染无遗;《文昭关》上场时的"伍员马上怒气冲"的"冲"字,用鼻音勾脑后音,其势如虎,挺拔高昂,泄尽愤懑。他塑造的伍子胥,如同落在罗网中的雄狮,怒吼咆哮,发聩振聋。
而王凤卿歌喉之长,恰恰是杨宝森之短。杨脑后音既不足,也缺乏虎音、炸音需要的力度,"照本宣科",力有不逮。但他不愿意放弃这出戏,因为他对伍员已有了新的解释。
他熟读《列国》,认为伍员虽是一代名将,而在剧中特定的环境里,却正是隐形匿影,落拓逃亡。所以,他不应处处显露原有气派,反该掩饰;不应时时"大声疾呼",倒该仇埋腹内。即使夜深无人、望月自叹,内心世界也不能完全松弛。有志"三年归报楚王仇"的热绝非莽汉。基于这种分析,杨宝森全力塑造了另一种风采的伍员。同是"怒气冲",他的唱腔悠扬致远,余味无穷。粗听似乎平淡,却经得起反复咀嚼,在"气""冲"两字的旋律起伏中,观众感到了他心弦的颤抖。这正是大将不形于色之怒。"逃出龙潭虎穴中"的"虎"字,妙用他特有的"驼音",由上滑速转下滑,形成奇峰。"一轮明月"引出"叹更"的大段二黄,杨宝森追求如泣如诉的境界,更显痛之切肤,长歌当哭。行腔一波三折,娓娓动听。而"爹娘啊"的"爹"字,运用"鬼音",大起大落,凄楚悲凉。这出戏包容了西皮、二黄和反西皮的多种样式,集中了杨派唱腔艺术的精华。
杨宝森从重新解释人物出发,寻求适合自己特色的新路。他以音韵美弥补气质,以内涵充实外在,一句话,以巧补拙,遂成巨匠。他的成功启示了来者。有的流派虽好,但要求先天条件太苛,使人可望而难以企及。但杨派则主要得之后天的勤奋和探求,激人奋进。一位杨派业余爱好者说:"杨派能学。"这句话,道出了杨派学人踊跃的重要原因。
重艺轻财
30年代末期,杨宝森组织成立了宝华社,这使他由多年的二牌地位转入挑班头牌。
宝华社中"华"是杨宝森剧团管理工作的合作者李华亭。李不是京剧演员,多年从事演出组织。他曾在天津最大的剧场中国大戏院当邀头,负责邀角接人,并曾任中国大戏院经理。他的儿子李鸣盛后入剧坛,既学余派,又受益于杨,已是今日老生名家。
宝华社中,杨宝森的主要配角有老生哈宝山、花脸王泉奎等。杨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待人以诚,心存忠厚,他与哈宝山的一段交往可为佐证。
哈宝山是著名的二路老生,有"活王平"的美誉。40年代前期,他在北平边傍杨宝森,边傍谭富英,而以谭为主。一次,宝华社应邀赴青岛演出,哈坚辞不去。杨宝森叫上王泉奎一同登门促驾,语甚诚恳,道:"若你不去,我的戏也就没听头了。这下咱们宝华社就栽了。哥哥(杨长哈四岁)求你,你算帮我忙罢!"哈辞以盟军轰炸铁路,出行危险。杨宝森慨然道:"你我三人同车去同车回,"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何?"哈宝山感其诚,随同前往。孰料青岛戏毕,果然战事突紧。同人归心似箭,而铁路被军车充塞,客车根本不发。杨宝森和大家一样,家在北平,两地悬心。一个有点门路的当地戏迷找到杨,表示有办法送他一人登车,先行回平。杨当即谢绝道:"我与哈宝山、王泉奎有言在先。如今身居险地,岂能一人先退?我若走了,对不起他们!"直至车通北平后,杨才与大家同返。此事言信行果,肝胆相照,哈宝山备受感动,决定从此正式进入宝华社,专心与杨合作。
又有一次,上海方面组台邀角,酬金极厚,被邀者有梅兰芳和杨宝森。沪方代表是有"颜料大王"之称的商界巨子吴性栽。他邀梅、杨共餐,席间谈到:戏酬听便,但请杨只身前往,二路和花脸统在上海就地解决,不必由宝华社带去。杨闻此言,立刻起身离席,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去了,烦劳另请高明罢!"梅兰芳按他归座,他又说:"我走了,傍我的几位怎么办?今后我还有什么脸求人家?"梅赞同道:"老三(指杨宝森)不是唱了上海从此不唱戏了,哪能为了包银就把别人甩了?"吴只好收回前议,同意杨自带"梁柱"。尤其可贵的是,事后杨对此事一字未提,直至沪行归平,伙伴们方从他人口中得知。杨之轻利重义,一径如此。
1956年,天津组建国营京剧团时,盛邀杨宝森加入。杨宝森只提出一条:"宝华社诸位与我共事多年。我来可以,但宝华社必须全体吸收入团。剩下一个,我也不便先行。"这固然是考虑到艺术上多年形成的默契不易,也是惟恐同人有所流落,生活无着。后来,天津方面同意,宝华社七十余人全体加入的天津市京剧团,包括龙套、武行在内。杨任该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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