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杨小楼给学生还要示范演出《野猪林》呢?我的理解是既然拜杨为师,还是应该演一下杨的新戏。杨成名后一直没断排新戏,包括旧戏新排,例如《林冲夜奔》、《麒麟阁》和新编剧目《野猪林》、《甘宁百骑劫魏营》等。1922年杨小楼在上海跟牛松山学了《夜奔》的身段之后,回到北京正式拍曲排练,增加人物场次,演出之后大受欢迎,致使《林冲夜奔》成为北京皮黄武生戏的典范。杨演红《林冲夜奔》后,计划排全部《林冲》,共分四本:《野猪林》、《山神庙》、《林冲夜奔》、《火并王伦》。1929年杨与侯喜瑞排出《野猪林》、《山神庙》,杨演林冲、侯演鲁智深,在北京西珠市口大街的第一舞台公演。后来《山神庙》不再演出,杨在晚年还一直与郝寿臣上演《野猪林》。杨小楼的《野猪林》是一出文戏,没有武打,主要是唱、念、做。这样安排正是服从全部《林冲》的整体性,有文有武,不急于把武打拿出来讨好。杨在《野猪林》中重视唱念安排,"起解"的西皮导板、原板、扯四门颇有《战太平》的激愤之气。在此戏中杨的创作艺术境界确实很高。一个很大的成功之处就是完全躲开了与此戏相似的《大名府》的表演,深受当年观众的称赞。例如"误入白虎堂"一场,是高俅要斩林冲,林高喊冤枉,高俅惊思之下吩咐把林送开封府定罪,由中军押下,场上毫无像《大名府》打堂的难看形象。观众更关心的是野猪林遇害得救一场的处理。由于剧情与《大名府》发配太相似了,大家猜不出林冲脚被烫伤后到底走什么脚步,真怕出来跛跛像《大名府》卢俊义那样不美观的走法,甚至人们想如果杨小楼上来一步一颠唱一段二黄散板,那可就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了。你猜我猜,都猜不透。等出场一看,大家全服了。"野猪林"一场前接鲁智深过场,鲁下后,解差董超(迟月亭串演)、薛霸(先是傅小山、后来是王福山)后台一声喊叫,董先上,林冲斜身磋步上,薛随后上,三人"编辫子",林归中间后转身端丫后倒、低头坐地不起。这场用"切头"、"串子"等锣鼓配合,编辫子时林一直走磋步一句话也不说。坐地后是董、薛搀林,捆树上,鲁救,松绑,薛背林,与鲁智深合唱二黄散板下。在这一段表演中没有大走的动作,很便于处理烫脚问题。这样表演既合理又火炽,既美观又能充分发挥杨本身的特长,杨的磋步是有口皆碑、无可挑剔的绝技。杨所演的《野猪林》里的林冲是"忍而又忍",这样就更便于衬出《山神庙》以后林冲的"忍无可忍"。这种欲擒故纵的表演艺术手法值得后人学习。
对杨小楼演戏的评论一直流传着"武戏文唱"的誉言。武戏文唱不是武生不武,武戏不武。如果《挑滑车》高宠起霸一腿也不踢,"石榴花"边只转几个身,那可不是"武戏文唱"而是"武戏温(瘟)唱"了。所以武生贵在武。但武也要有武法,武要结合戏情,如果《挑滑车》高宠来个倒扎虎,那岂不成人仰马翻了,那就不成为高宠了。所以武戏文唱是指能演出武戏的戏情,这就是杨演武戏的优点。这次演出,我觉得杨小楼对己对徒弟要求唱、念、做、打、翻平均发展。只有这样演传统戏、演文戏、演新编戏才都能演好。
1923年,我9岁时,陪祖母在吉祥戏院听过一次白天戏,剧目有许德义的《嘉兴府》,杨小楼、钱金福、王长林的《霸王庄》,杨小楼、德珺如、侯喜瑞、张连升的《镇潭州》。杨小楼与德瑶如在《镇潭州》中所打的"枪架子头"与一般出入很大,后来我请教杨的女婿刘砚芳,刘说这个枪架子头的打法是学谭鑫培和王楞仙所打的那一套,杨是跟王楞仙学的。杨还跟王学过《八大锤》双枪把子。这个枪架子头很能表现出大将风度,马上交锋稳重沉着,棋逢对手,合乎《镇潭州》的戏情。《镇潭州》是武老生戏。杨的武老生实质上是学谭鑫培的,此外《战宛城》、《宁武关》、《下河东》以至《八蜡庙》褚彪也都是谭派。杨小楼是谭鑫培义子,得过谭的指点,成名后陪谭演戏,演过《连营寨》、《阳平关》等戏,深受观众欢迎。 父子降汉 1932年,我18岁时在开明戏院听过一次夜戏,剧目有杨小楼、范宝亭、王福山的《霸王庄》,杨小楼、钱金福、刘砚芳、刘宗杨、邱富棠、关丽卿、迟月亭、王福山、陶玉树、陶玉芝、徐霖甫等人的《父子降汉》。《父子降汉》就是《闹昆阳》,也叫《飞叉阵》,由刘砚芳、刘宗杨父子分饰马援、马洪父子,为了新颖用了《父子降汉》戏名贴出。此戏杨演牛邈,有抛叉表演,但与《金钱豹》不同。《金钱豹》是豹抛叉,猴接叉,台上主要是两个人。而《飞叉阵》则是牛翅主要在"档子"里抛叉,由耿龙、耿虎接叉,其他人也有抛叉接叉的表演;另外还有马援抡大镗破飞叉,马洪(勾蓝鲸鱼脸,那次由王福山演)用彩叉叉玉貌公主等表演。杨的第一次抛叉是从上场门外,超越台上众人的头,抛到台口,由翻到台口的耿虎接住。迟月亭年轻时以接叉著名,这次演耿龙;在人群中也接了一次叉,接叉与抢背结成一体,干净利落,不同凡响。那时迟已接近五旬年纪了。杨演牛邈除抛叉外,许多处都与众不同。头场上高台在吹打中耍翎,望门,双刀开打,在档子里"过河",边耍"揉花"边走;在一次下场时,把右手刀夹在左腋下,左手背刀,右手掏翎,跺泥亮相下,一切既有武旦之姿又兼武净之悍,气韵天生,美不胜收。这次《父子降汉》上演之前,杨、刘特请钱金福指导,安排开打,特别是大刀"四股档",牛邈(杨演)、马援(刘砚芳演)、耿弇(钱演)、玉花公主(邱富棠演)四把大刀开打,非常漂亮别致。杨自成名之后一直请钱为他配演,一直向钱求教,直到晚年。 安天会 1935年我陪一个来自青岛的表弟苏文玉去开明戏院听杨小楼的《安天会》。我自己也很想听这出戏,因为这次《安天会》是许德义的杨戬(二郎神)。许德义并不是陌生演员,为什么想去看他呢?原因是从1928年之后,杨、许一直七年没合作过。这次再次合作,我出乎意料地高兴,大概许多观众也有同感。许德义是当年钱金福以外的著名武净,一直陪杨小楼演戏,与钱金福成为杨的左右臂。1928年杨小楼、余叔岩第三次合作期间,由于后台管事人办事不当,杨、许发生误会,许辞班不干,杨余合作也因之结束。现在,时过境迁,误会消除,杨许重行合作,这当然是一件喜事。在此附带谈一下杨、梅、余合作的情况。杨、梅、余除各领一班自己演出外,曾多次合作演出。1919年梅余同在喜群社演出于新明大戏院(在北京南城香厂、现永安路,1927年焚毁)。1921年杨梅合组崇林社,排演《霸王别姬》。杨余前后三次合作,第一次是1920年在中兴社,第二次是1925年在双胜社,第三次是1928年在永胜社。杨余第二次合作时旦角有荀慧生,荀不用白牡丹艺名,改用本名,是采纳了杨余的建议。当时杨、余、荀和梅、王(凤卿)、尚(和玉)两班人马轮流在开明、新明两戏院大唱对台,观众大饱耳福。杨、梅、余除在义务戏中同台演出外,三人没有合组过班社。
我听过开明的《安天会》之后,对杨小楼的演戏产生了一些想法,这就是杨对自己的戏总在不断地改进。京剧界的《安天会》,武丑和武生都演。在北京最早演《安天会》的是坐科时期的王福山,王福山是王长林的次子,文武丑兼能,后来在杨余班中顶替王长林。叶盛章是王福山的弟子,也能演《安天会》,王叶都是以武丑来演《安天会》的。杨小楼的《安天会》是跟张淇林学的,张、杨都是武生。京剧票友载涛的《安天会》也是跟张淇林学的。当年,载涛还教过中华戏曲学校的陆德忠(陆后来转业),载涛自己演的以及他教别人演的《安天会》一直没改张淇林的演法。斌庆社俞少庭演此戏也走此路。但杨小楼到后来,包括开明那次,演《安天会》时却做了不少改动,例如去掉了猴儿的拿棍起霸,减去了猴儿与二郎开打中的五个"走马腰封",只留下"剜萝卜",这类做法都能使戏紧凑。但他所削除的是他自己的东西,不是其他配演人员演的内容。杨的《安天会》从猴儿一上场直到猴儿被擒住、抬下去,一气呵成。杨小楼跟张淇林学《安天会》的经过,也能说明杨对艺术的认真态度。杨跟张学《安天会》先是学了三个月,张说全都说齐了,杨说我还不成,求您再给细说说;于是张又帮杨练了三个月,张说这回可真没得说了,杨说还不成,您给排排罢;张于是又帮杨排戏,开始是请来配演人员一块练,后来勾上脸、穿上行头练,又练了三个月。这样做的结果是杨小楼的《安天会》演成功了,超过了当时的一切猴儿戏,称得上是"美猴王"。 杨小楼学俞,学谭,请教王(楞仙)、钱、张、牛(松山)都是在成名之后,这说明杨对艺术的态度是取法乎上、精益求精。杨有这样的思想境界是具备一定基础的。杨小楼幼时在小荣椿科班学艺,除受到杨隆寿、姚增禄等人的教导外,还得益于杨万清老师。杨万清后来在喜连成科班二科教武戏,他教何连涛(喜连成著名武生,后拜尚和玉为师)武戏时,人们总觉得杨万清像杨小楼,其实应该说杨小楼像杨万清。杨小楼在科班中跟杨万清学过许多本事。一个演员的特点与他所打的基础很有关系,开蒙所学,影响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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