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谭富英享名很早,在30年代即列名“四大须生”,是艺术成就显著、舞台生涯最长的须生名宿之一。他上承祖父谭鑫培,又师从余叔岩,嗓音近似乃祖,唱法介于谭、余之间,同时又有自己的艺术风格,世称“新谭派”。谭富英自幼坐科富连成,勤学苦练,功底坚实,唱做俱精,因而能在群星璀璨的老生流派中,独树一帜,蔚为大家,影响深远。
谭富英嗓音天赋绝佳,清亮甜美,膛音、脑后音、口腔共鸣都非常好,气与力结合得相当巧妙,晚年唱法益加考究,韵味更为醇厚。唱时感情极其投入,注意人物的身份、性格及其所处的特定环境,讲究吐字和收音。这些都是谭富英唱腔艺术的主要特点。譬如《洪羊洞》中杨延昭初出场时的一段[二黄原板],为中东辙,颇难唱好,他却唱得既苍劲、峭拔,又醇 厚、凝重,唱出了操劳国事,感受皇恩的三关节度使杨延昭的气度和他那身感不适、昏沉欲睡的神态。“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的“空”字、一唱三叠,其间的“小擞”峭拔爽利,婉转跌宕,最后缓缓归入鼻音,显得份量极重。“官封到节度使皇王恩重”一句,“官封到”是余派的耍腔唱法,唱得恰到好处,“恩重”二字行腔凝重有力,唱出了杨延昭蒙受恩宠甚思图报的感念之情,这是典型的余腔,也是这段唱中的独特唱法。最后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的“胧”字,他也按余叔岩晚年的唱法,将“胧”字的尾音拉长一拍,使“胧”字落在眼上,末尾收腔再回到板上,这样更能表现杨延昭精神恍惚、即将入睡的状态。然而谭富英并非一味学余,或是完全宗法乃祖,而是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与对人物感情的体会,对谭加以揉合,并加发展创新。
谭富英的[反二黄]唱腔向为人所称道,其中尤以《奇冤报》为最。他唱得悲凉凄惨,如泣如诉,韵厚味浓,-气呵成,聆之如饮纯醪,不觉自醉。内中“未曾开言泪满腮,尊-声老丈细听开怀”、“家住在南阳城关外”、“因此上随老丈转回家来”、“劈头盖脸洒下来”等唱句更是精辟之作,高亢处如鹤唳九霄,可入云表,低沉委婉处则又如回肠九曲,动人心魄。 语气真挚,贴近生活,唇吻之间富有感情,极为切合剧中人的心情,是谭富英唱腔的又一特点。象《洪羊洞》开首的[二黄原板]最末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中“睡”字的行腔,不象有的余派演员将“睡”的尾音收得较重,他只是轻轻一收,看似不如前者细腻考究,实则这一唱法才能给人以精神恍惚不宁的感觉,更为切合剧情。他在唱[二黄快三眼]中“又谁知焦克明他私自后跟”这句时,其中在末眼和板上之间的“他”字,唱得语气真挚,感情极为强烈,充分表现出杨延昭对焦赞不幸丧生的无限痛惜和怨艾之情。
谭富英的念白也颇具功力,很有特色。他注意白口中的思想感情和节奏,擅于用高低快慢、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等技巧,念出人物的性格和身份。《定军山》中黄忠设计斩夏侯渊的大段道白,他念得层次清楚,音调铿锵。开始的“且住”,念得高亢而富韵味,当中的一大段分析形势、设计斩渊的白口,疾徐有致,顿挫分明,最后-句“中了老夫拖刀之计也”的“也”字,挑起来往高里颤动着念,这便充分念出了老将黄忠的英武豪迈,表现了决定战策以后信心十足、踌躇满志的昂扬情绪。而他在《正气歌》中文天祥的念白,则清朗、凝重,节奏比《定军山》略慢,用以刻画文天祥这位右丞相兼枢密使不同黄忠的身份和性格。
同他的唱一样,谭富英在念白时并不单纯追求韵味,也很注意语气的流畅自然、贴近生活,这是谭富英念白的又一特点。如他在不少戏里闷帘的一句叫板“马来”时,并不过于侧重和强调“马”字,而是将“马”与“来”两字稍加拖长,这样看似不太经意,但却给人以吻合生活、近似常人说话的感觉,这也正是谭富英的美学追求和艺术特点所在。此外还可举个例子。谭富英晚年在新编历史剧《赵氏孤儿》里饰演老臣赵盾,在深夜花园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晋国君正臣贤时有大段二黄成套唱腔,而在唱之前有两句叫板:“家院,香案伺候!”谭富英在这里把“家院”二字念得与“马来”差不多,很生活化,而“香案伺候”四字,则又念得极有韵味,并在“伺”、“候”之间垫了一个“喏”字,这便使韵与情能很好地结合起来,如过于强调韵味,那就会使念白失之缓慢和僵化,从而游离于剧情之外。又如《桑园会》一剧,秋胡在戏妻后回家受到老母责骂,只得向罗敷赔罪下跪,夫妻才得以和好,最后秋胡有几句向观众抓哏的念白:“列位不要笑话,我们做外官的,回得家来,在娘子面前俱是这样的规矩哟,哈哈!哈哈!”谭富英念得很洒脱,很风趣。特别是他把“娘子”改为“太太”就更显得俏皮有趣,一下子将剧中人与观众大大接近,他每演到此处,总能获得极佳的剧场效果。
谭富英还善于表现剧中人的哭、笑,善用语气词来刻画人物的性格与内心世界。《打渔杀家》中萧恩父女离家时,女儿桂英舍不得屋内许多家具,萧恩说:“傻孩子呵,门都不关了,要家具何用呵!”接着哭道:“不明白的冤家呀……”,这里谭富英并未强调哭声的哀痛与凄楚,显示出萧恩这位江湖老英雄虽处末路而豪气犹存、杀恶霸义无反顾的坚强性格,他的哭声不长,一哭即止,哭得很为爽脆,这说明谭富英理解人物是有深度的。他的笑格外出色,《群英会》中周瑜、诸葛亮、鲁肃三人对“火”字后的相视而笑,谭富英所饰鲁肃的笑,令人叫绝,他笑得昂扬、嘹亮,笑得爽朗、天真而又略带憨气,这笑起自丹田,发于内心,笑出了鲁大夫忠厚诚笃信的性格,也笑出了他自己的艺术风格。
谭富英的戏路很宽,各类老生都演得出色当行。《空城计》诸葛亮的镇静自若、胸有成竹;《南天门》曹福的蹒跚步履、龙钟老态;《坐楼杀惜》宋江的紧张愤怒、咬牙切齿;《桑园会》秋胡的嘻笑调侃、抓哏逗趣等等,全有真切生动、维妙维肖的做表。由于谭富英坐科时学过武生。武功基础扎实,因而特别擅演武老生的靠把、箭衣以及象《打棍出箱》这类有繁重做工的戏,他演得总是那么得心应手,举重若轻,工架优美,气势不凡。象《定军山》中黄忠三次开弓的神情架势,交战的刀花,行军途中边唱边舞的挥马鞭与弹髯口等身段动作都极边式大方;《战太平》中花云表现痛哭之状的疾如流星的连续甩发与被擒时状如蝴蝶的虎跳显出特色独具;《打棍出箱》中范仲禹出箱时的铁板桥与表现精神失常的眼随棍转更是非同一般(他的眼神足,眼尾长,是为凤眼,据吴性栽《京剧见闻录》中说,在并世艺人中只有杨小楼、王凤卿、谭富英、白玉昆四人有此眼神)。
谭富英既有深厚的艺术功底,也富于艺术创新才能,这主要来自于对古典文学的熟悉、研究和对历史人物性格的深入理解与准确把握。他几十年一直潜心于京剧艺术,有很深的艺术修养,他家中的会客室挂满了历代帝王像和历代名臣像,案头常放着《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文学作品,除演出外,他平时深居简出,不断予以揣摩、研究,因而,他才能在新编历史剧目里结合历史人物的性格特点,灵活地运用传统程式和技能,在舞台上塑造出众多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形象。
当然,“金无足赤”,无可讳言,谭富英在演唱上也有不足之处。他的念白有时在下抑处音量过低,听来费力。在唱的方面,晚年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关系,有时在个别字的行腔上腮音嫌过重。但这只是小疵,固不掩大醇,谭富英的地位是永垂于世的。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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